正文

此間少年(5)

飛揚:夏天以后 作者:省登宇


我一直壓抑自己,不讓自己暴露在眾人面前,膽戰(zhàn)心驚。誰那么固執(zhí),任憑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飲。誰那么天真,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誰說轟轟烈烈愛一場,誰說死心塌地赴天堂。一切皆是假,一切皆是虛。

最后誰都蒼老,最后誰都,心成殤,淚千行。

我潛心研究辛格,我告訴穎,我喜歡這個用意弟緒文寫作的猶太人。我突發(fā)奇想要去學習意敵緒語,那樣我就可以讀到辛格的原著了。可是這樣的小語種尋之如大海撈針。我只好放棄。1991年他去世的時候我才三歲。我絕然想不到十多年后我會和他邂逅,在文字的時空里,我是一名蹣跚學步的孩童。我用稚嫩的眼睛去捕捉靈感。可是捕風跟捉影,都只是淺嘗輒止。當我讀到傻瓜吉姆佩爾的時候,我的靈魂差點沸騰起來。我的感官和辛格的故事產(chǎn)生奇妙的碰撞,一種類似宇宙大爆炸的沖擊震撼了我。小說里,傻瓜吉姆佩爾說,肩膀是上帝造的,負擔也是上帝給的。我是極其同意這句話的,那段時間我終于移情別戀,杜拉斯被束之高閣。

辛格是我敘述上的良師,他告訴我,必須具備以下三個條件,他才會去寫一個故事:

1,必須有情節(jié)和懸念,必須引人入勝。

2,必須有激情寫好這個故事,而且不寫不行。

3,必須確信,只有自己是唯一能夠寫好這個故事的人。

我以這三個標準去衡量我的小說,發(fā)現(xiàn)自己淺薄至極。除了遣詞造句之外我一無是處。我的小說沒有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無非從一個孩童的視角切入去敘述父輩之間的情感糾纏,沉湎于窠臼,自我陶醉。唯一符合的便是后兩個條件。我瞬間產(chǎn)生了將其推翻重寫的沖動,可我舍不得,舍不得苦心孤詣寫下的文字。它們是我的情人,我如此戀愛它們。愛得入骨,愛得不肯放手。辛格擅長在故事里書寫性愛,他說只有在性愛里人性才會顯露得更加充分。那么是不是我的小說也要加入這樣的元素增加噱頭呢?可是故事里我只是一個小孩,一個小孩怎么能去討論這些事情呢?

穎必是出自書香門第。我常見她捧一卷詩詞依窗而讀。那日她招呼我,抱我坐于膝頭。放下手中的書。自顧念道:

章臺柳,章臺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母親自幼沒上過私塾,并不懂得詩詞曲賦。見穎肯教我,甚是欣喜。母親刺繡的時候,穎便給帶著我穿梭時空。在穎的故事里,有一個叫做韓翃的秀才。穎說,他自是癡情的男子,縱然金榜題名,不忘舊情。穎說,這是一個士子戀上紅塵女子的故事。鶯歌燕舞,巧笑倩兮,這些應該是故事里的情節(jié)。穎說,你知道安史之亂嗎?你不知道吧,安史之亂中他從軍。韓辟為書記,柳氏卻削發(fā)為尼。柳氏應為它流下離別的淚。這一別就是經(jīng)年,經(jīng)年啊。

穎說,都是鐵蹄,踏碎這人間真情,勞燕分飛不過兩行清淚。穎給我念的,是韓翃贈予柳氏的《章臺柳》,穎說,你知道男人也有柔情似水的時候,所愛之人被蕃將劫去,刻骨,切膚。穎念得如此動情。字字句句。錐心泣血。她突然間哽咽,無法抑制,仿若她已于柳氏融為一體,捧金嗚咽。而后她將我放下。佇立窗前,從這里可以看見臨水街。穎牽著我的手,兀自念叨起我尚未認識的字句:

楊柳枝,芳菲節(jié)。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那時我并不理解大人們的愛恨情仇。穎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融化了的奶油蛋糕。我并不知道,這是柳氏所和的詞。遙相呼應。心有靈犀。經(jīng)年之后,我于詞集上讀到《楊柳枝》,驚嘆于柳氏的才情。仿若看見她攬鏡自照感嘆韶華易逝。離別恨。斷腸淚。

我問穎。后來他們怎么樣了?

穎說,有情人終成眷屬罷了。

那段時間我常流連于穎的房間,聽她吟詠詩詞曲賦。我幼小的心靈在此得以浸潤。細水長流,繞過曲折回環(huán)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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