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電話響了。

“江凡嗎，我是葉林丹?！彼牭轿铱隙ǖ拇饛秃笳f，“下班后一起吃頓飯吧。”我說可以。葉林丹又說：“你知道浣花溪公園嗎？里面有一個地方挺雅致，叫寒舍，那里喝咖啡、吃飯都可以，六點半怎么樣？你方便嗎？”我當然方便。

那地方離我住處不遠，我可以先回家然后再去也來得及。于是我回到住處，洗頭發(fā)，洗臉，刮須，刷牙，換上小格子的紀梵希襯衫，又找出一條可與之搭配的深藍純棉布褲子，把手機換了塊電池，想一想還有什么遺忘。看表還早，站在門口穿衣鏡前面自我打量一番，覺得鏡中的我雖然可以稱做是陽光青年（35歲算青年？自己有點兒疑惑），可面色仍有點兒蒼白，這不應歸咎于早晨的淋雨。我知道我磨損得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生活的重負已浸滲到面色里了?！?2(〗5〖=〗

浣花溪公園巨大而美麗，內(nèi)有一人工湖——名為滄浪湖。滄浪湖的北面有一水上飯店——寒舍。寒舍隱在公園一隅。你拐進這個方向，首先可看到一美麗的巨石立于路邊，上面刻著“寒舍”。一條青磚鋪就的甬道伸向前方。甬道兩邊是密密的細高翠竹，如高墻一般夾道而植，竹下的甬路邊是不知名的草花。走過甬道，先見一片年齡不大的桂花林。桂花林的旁邊是高大的芭蕉和半人高的美人蕉。再后邊是梅林，梅花是冬天才開，現(xiàn)在僅能見到細密的枝叢。樹木的后邊才是鋪蓋著黑瓦的屋頂。再往前走，才可見到“寒舍”的正面。平整的“人”字形黑色屋頂，長長的屋檐下，粗直的木柱透著宮殿般的氣派，檐下掛著桶狀紅燈籠。店前寬敞的平地，有濃郁的綠化植物。紫薇，銀杏，四周竹樹環(huán)繞，唐代的氣派一瞥可見?！昂帷笨烧娌弧昂?。

我來到門前，迎賓小姐問我是否有預訂，我說出了葉林丹的名字。小姐便把我?guī)У搅艘粋€包間里。我在靠窗的位子坐下，小姐給我倒上茶，我喝著靜等著葉林丹。應該說這是最好的位子，如果你喜歡觀賞園內(nèi)景致的話。由于飯店是建在水上的——準確地說是飯店從岸邊一直延伸到了水上，所以水景自然成了主要風景。水面如鏡，睡蓮在綠亮的葉子上靜默地綻放。白鷺在岸邊或在睡蓮的近旁，亮著服裝模特兒般的長腿和慢鏡頭般的步幅彰顯風姿，并不時與趴在湖中礁石上的鱉，目目相對，時常是一目瞪二目。水的前面是兩座小橋。橋頭全隱于蔥蘢的樹木里，還有開得繁茂的花……我一面喝茶一面等著葉林丹。

“不好意思，來晚了?！比~林丹等侍者拖開一把椅子，走近，捋裙，坐下——標準的禮儀動作?！跋铝税嗑蛷膯挝恢苯优艹鰜?，衣服也沒來得及換，抱歉?！蔽疫@才注意到她穿的是T恤衫，牛仔裙，一雙短靴，剛洗的頭發(fā)還沒太干。

“我覺得挺好啊，還換什么。”

她指了指我：“和你配不上啊?！蔽覀z一起笑了。

“雁鳴最近還是那么忙？我還以為你們會一起來呢?！?/p>

“不不，不是‘我們’請，而是我個人請?！彼齼?yōu)雅地抬了下手，服務生遞上菜譜，她很快就點完了菜，快得令我驚訝。她似乎看出了我的驚訝，笑笑，“我知道你喜歡吃什么。人熟，地方熟，口味、招牌菜，一清二楚，點起來自然就手到擒來。”她接過熱手巾，擦了擦手說：“我點了酒，你一定要喝?！?/p>

她正了正身子，喝了口茶說：“怎么樣？喜歡這地方嗎？這里是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地方。”說完她笑了起來，我的心也因她的笑而變得明朗。她的笑容美得讓我驚嘆。

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端詳著她，真是絕色啊。皮膚盈紅絲白，沒一星點雜質(zhì)，就連最小的痣都沒有一個。烏亮的長發(fā)緞子似的垂掛下來，襯得一段白藕般的脖頸。眉毛略作修理，長睫毛，令人驚異的是雙眸黑白分明，分外清澈。她垂下眼睛，盯著杯中的茶葉，不知想起什么，又笑了起來。

“你知道我小時候最想當?shù)氖鞘裁矗俊?/p>

“是什么？”

“你不會愿意聽的,”她像十七八歲的少女，眼睛里閃著光，天真，好奇，充滿憧憬和想象，“都是很瑣碎的小事?！?/p>

“誰說的，我想聽啊?！?/p>

“我想做個作家。我好喜歡瓊瑤的小說。我完全被那些動人的小說故事迷住了。可以說，我最早的愛情就是瓊瑤的小說孕育的。”

“當作家很好啊。許多孩子小時候都有作家夢。”

“當時我爸還在北京部隊里管宣傳，北京的大作家認識很多，我總要爸爸介紹一兩個，包括王蒙，還有不在北京的賈平凹……”

“見到了嗎？”

“王蒙倒是見到了，他看在我爸的面子上，讓我?guī)灼遄尤ヒ娝５抑粺嵝囊娺@些大作家，好像經(jīng)過他們當面的指教，我一下子就可以筆走龍蛇，寫出驚世駭俗的大作一樣。我這樣一個想象多于寫作的人，哪有稿子可帶？所以見面后他只好給我聊一些基本的原理，讓我注意積累，勤寫多寫。他講得真好，深入淺出。”

“后來呢？”

“后來作家就沒做成。我進了軍隊歌舞團，其實我不怎么會唱歌，我屬‘舞’的那部分。我很少唱，卻有練唱的功底。八九年過去，舞蹈學得刻苦，成績也不錯。我進東方歌舞團，不能算全靠我爸爸的威望。我算是歌舞團的臺柱子，當然是指舞的方面?！?/p>

服務員敲門上菜，并為我們把酒斟上。

葉林丹端起杯，“來，江凡，我敬你一杯。上次我喝得一塌糊涂，雖然隔了這么久，我還是要再次感謝你送我回家。”她忽然臉紅了起來，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多謝了。”

我也忽然紅了臉，頓了一下才說出：

“舉手之勞。我和雁鳴是兄弟，和你也是朋友?！蔽铱此闪?，我也仰頭喝下。

“那天我沒有胡言亂語什么吧？是不是把你的衣服也吐臟了？太失態(tài)了。”她那美麗的大眼睛水亮亮地望著我。

“沒有沒有，什么也沒有?！蔽腋械侥樢幌伦訝C了起來，仿佛她看到了我心里的一切。我想起了她的美乳，為自己的可恥再次紅了臉?！安贿^你家可真是好地方啊，漂亮得沒辦法形容。”為免除尷尬，我連忙另起話頭。

“是吧？我也非常喜歡那房子，環(huán)境非常吸引我。”她笑了，“我同意住在這里，房子說不定是主要原因呢?！彼中α恕Ｗ谒龑γ娴奈覐奈慈绱私睾退龁为毥徽?。她笑起來典雅迷人。二十三四歲的年齡，曾被歌舞團視為舞蹈精靈的美女，那臉龐，那眉眼，那艷麗的雙唇，真是天仙也不過如此。她舉止優(yōu)雅，舞姿般美麗，如果用鮮花作比，難道能道出其美麗的百分之一嗎？

“吃菜呀。這里的氛圍還好吧？”

“氣派又雅致。我經(jīng)常來浣花溪，卻不知道竹林深處有這么個所在，消費肯定不低吧？”

“包間最低消費一千八。但我有貴賓卡，九折。我喜歡的就是這種氛圍?！彼巴馔?，荷花，睡蓮，橋，還有鳥。橋上有穿婚紗的新人在拍照。葉林丹微笑又入神地看著。

“對不起，我被穿婚紗的姑娘迷上了。真美??！這樣的天地，這樣的美景，這樣的時刻，可真令人羨慕啊。結(jié)婚是姑娘心中永恒的主題。這一點男人常常不能理解?！?/p>

“也是男人的主題?！蔽艺f。

“我平時就愛看愛情小說。只要能找得到的，我都認真讀一遍。瓊瑤的小說，被雁鳴說得一文不值，再說也早就過時了，可我還是愿意讀，有的還看兩遍，三遍。有時還陪著流淚，你說是不是很可笑？”她看我搖了搖頭，笑了起來，“這一點你可和雁鳴一點兒也不相同。”

“雁鳴是個有志向的人，向往經(jīng)天緯地。自然不會分心關(guān)注瓊瑤故事里俊男美女的愛情的起起伏伏曲曲折折?！?/p>

“我雖然生活在那樣一個家庭，有一個——像你說的——經(jīng)天緯地的爸爸，但爸爸是參天大樹，我卻是樹下充滿陽光的草坡上的點地梅。我從小就喜歡家里小花園里的草草木木，也喜歡奶奶家里的小貓小狗……”她忽然間想起來什么似的，“你覺得小金鈴花這個名字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