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差不多連續(xù)下了一天雨,不過對于我這卻是一個讓人高興的日子。我已吃過早飯,正仔細(xì)看著德文郡地圖(我多么喜歡一張好地圖?。?,以便查一查我打算遠(yuǎn)足的路線。這時忽然有人敲響門,M夫人拿著一大包用牛皮紙包好的東西走進(jìn)來,我一眼看出里面一定是書,訂單是幾天前寄到倫敦的,我沒想到這么快就會收到!我懷著怦怦跳動的心,把包裹放到一張明凈的桌上,一邊把爐火弄得更旺些一邊看著它,然后拿起削筆刀,莊重而謹(jǐn)慎地——盡管手在發(fā)抖——著手把它拆開。
仔細(xì)查閱書商的目錄,在這兒那兒把可能買的書做上記號,真是一件樂事。以前,在我很少能夠省出錢時,我盡可能把書目放到看不見的地方。而現(xiàn)在,我一頁頁地欣賞它們,愉快地發(fā)揮著判斷的效力,而這個判斷是自己必須作出的。不過更令人快樂的,是拆開你已經(jīng)買了但尚未見到的書。我絕非追求稀有珍品的人,對于初版與特佳版本圖書不以為意。我要買的是文學(xué)作品,是人精神的食糧。當(dāng)最里面一層包裝紙被打開的時候,我第一眼看到了書的封面!第一次聞到了“書籍”的芬芳!第一次看到了精美的標(biāo)題!眼前這部作品的名字,我熟悉了半輩子,但就是從未見過這本書。我恭敬地把它拿在手里,輕輕地打開,瀏覽著每一章的題目,預(yù)想著我將受到怎樣的款待,激動得眼睛模糊了。有誰比我更牢記著《效法基督》中的這句話呢——“我在所有事物中追求著安靜,然而我卻得不到——除非在某一角落,手中捧著一本書”。
我身上具有學(xué)者的素質(zhì),只要頭腦能夠悠閑安寧,我就會積累起學(xué)問來。在大學(xué)里面我會生活得很幸福,會毫無傷害,我總是不斷想象著東半球。米什萊在其《法國史》的序言中說:“我從世界的邊緣經(jīng)過,我以歷史為生活。”這猶如我現(xiàn)在所看到的,是我真正的理想。在我整個的拼搏與痛苦中,我總是更多地生活在過去而非眼前。我在倫敦簡直處于忍饑挨餓的時候——那時要靠我的筆維持生活看來不可能——有多少日子我都在大英博物館度過,漠不關(guān)心地讀著書,仿佛我沒什么可擔(dān)憂的!我早飯吃過沒涂奶油的面包,把另外一塊面包裝在衣袋里作為午飯,在那間大閱覽室的一張書桌旁坐下,面前放著一些絕不可能給我?guī)碇苯永娴臅,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真覺得吃驚。那時我努力讀著一部部德國人寫的論古典哲學(xué)的巨著:我讀阿普列尤斯和盧奇安,讀佩特羅尼烏斯和《希臘詩選》,讀第歐根尼·拉爾修,以及——天知道還有什么!我忘記了饑餓。那個我必須回去過夜的閣樓從沒使我感到不安??傮w說來,我好像覺得那是很值得自豪的事。我贊許地對那個瘦弱蒼白的青年微笑著。那是我嗎?那就是我自己?不,不!他已經(jīng)死去三十年了。
從高尚的意義上講,學(xué)問那時是拒不接受我的,而現(xiàn)在又為時已晚了。然而此時我仍貪婪地讀著保薩尼阿斯,并保證要把他寫的每個字都讀完。凡是對舊時的文學(xué)有點興趣的人,誰不想讀保薩尼阿斯,而不只是引用一下他的話或者提到他?這兒是達(dá)恩寫的《日耳曼諸王》:關(guān)于羅馬的日耳曼征服者,誰不想盡量知道得多一些?等等,等等。直到最終我都會閱讀——并且也忘記。唉,這就是最糟糕的地方!假如我能把任何時候?qū)W到的知識掌握住,我便可自稱是一名學(xué)者了。無疑,對于記憶最壞的莫過于長期的煩惱、焦慮和畏懼。我對所讀到的東西,只能記住一點片段,但我仍然會持久而快樂地讀下去。我要為未來的生活積累學(xué)問嗎?確實,我已不再為忘記知識煩惱。我在送走時光的時候獲得了幸福,而一個凡人還能要求什么呢?
十八
難道這就是我嗎?——亨利·賴克羅夫特,在無憂無慮休息了一個晚上后,不慌不忙地起床,像個上了點年紀(jì)的人那樣從從容容穿好衣服,走下樓去,高興地想到能夠靜靜地讀書,讀一整天書。難道這就是我嗎?——亨利·賴克羅夫特,在許多個漫長的歲月里感到厭倦的一名苦工。
我不敢去想那些留在身后的東西,留在被墨水玷污的世界里的東西。那會使我難過,并且有何意義呢?然而,既然已往那個方向看過了,我就必須加以思考。啊,你這個身負(fù)重?fù)?dān)的人,誰此時坐下來用筆從事該死的苦役了?你寫作,并非因為你的頭腦中、心中有什么要寫——它非得表達(dá)出來不可——而是因為筆是你能運(yùn)用的唯一工具,是你得到生計的唯一辦法!一年又一年你們那群人都在增加。你擠到出版商和編輯的門前,千方百計要賣出稿子,據(jù)理力爭,還與他們相互咒罵。啊,多么遺憾的場面,真是荒唐,令人心碎!
現(xiàn)在以寫作謀生的男女不計其數(shù),在這樣的工作里,他們根本不可能找到持久的生計。他們從事寫作,是因為不知道干別的什么,或者因為文學(xué)這一職業(yè)以其獨立性和讓人眼花繚亂的獎勵吸引著他們。他們愿意抓住這個可憐的職業(yè)不放,通過乞求和借錢來彌補(bǔ)一點,到最后要干別的已來不及了——然后呢?憑著我一生留下的可怕經(jīng)驗,我得說那些鼓勵青年男女在“文學(xué)”上尋求生計的人,只能是在犯罪。如果我的意見還有點威信,那么我會在凡是人們能聽見的地方大聲說出這個事實。任何為生活進(jìn)行掙扎的方式都是可恨的,而文學(xué)舞臺上的混戰(zhàn),在我看來比什么都卑鄙可恥。啊,你那些每千字的價格!啊,你寫的一篇篇短文和談話錄!啊,那些在混戰(zhàn)中被踩在腳下的人將會面臨怎樣可悲的絕望!
去年仲夏時,我收到一封某個打字員懇請我光顧的函件。某人不知怎么弄到我的名字,以為我仍在干寫作的苦活。這人寫道:“如果你做圣誕節(jié)的工作有壓力,需要任何額外的協(xié)助,我希望效勞?!钡鹊取?/p>
假如與一個店主說話,一個人又會如何寫呢?“你圣誕節(jié)的工作有壓力”!我甚至惡心得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