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家是德國人。是這樣的，在罐頭鎮(zhèn)上居住的人有著眾多的國籍——歷史上有七個民族的移民相繼來到屠場區(qū)，成為主導力量，然后又相繼離開。據(jù)她所知，瑪堯茲尼克老奶奶和兒子剛來到美國的時候，這個地區(qū)只有另外一戶立陶宛人。當時的工人都是德國人——是屠場老板從國外招聘來的有技術的宰牛工人，老板們都是從此發(fā)家的。后來，更廉價的勞工陸續(xù)到來，德國人就離開了。接著來的是愛爾蘭人——有六到八年的時間，罐頭鎮(zhèn)幾乎就是一座地地道道的愛爾蘭城。直到現(xiàn)在，罐頭鎮(zhèn)上仍有幾處愛爾蘭人聚居區(qū)，而且勢力強大，大到足以操縱各種工會和警察局以及干一些揩油的勾當。不過，在大罷工發(fā)生之后，隨著又一次降薪，大多數(shù)在屠宰場工作的愛爾蘭人都離開了。后來是波希米亞人、波蘭人，人們都說，這些移民潮都是由老達拉謨一手導演的。大罷工發(fā)生之后，他發(fā)誓要修理罐頭鎮(zhèn)上的人，叫他們永遠也不敢再罷工。于是，他就派人深入到歐洲的各個城鎮(zhèn)、鄉(xiāng)村散布傳言，說到屠場區(qū)可以找工作，可以掙高工資。移民一批一批地擁來，于是老達拉謨就越來越緊地擠壓他們，越來越快地驅(qū)趕他們，直到把他們壓成碎片，直到把他們置于死地，然后再讓一批新的人進來。當初這里的波蘭人成千上萬，后來被立陶宛人趕到了墻根兒底下；現(xiàn)在，立陶宛人又讓位于斯洛伐克人。將來誰會比斯洛伐克人更窮、更悲慘呢？瑪堯茲尼克老奶奶說不上，不過屠宰場的老板們肯定會找到他們的，這一點你絕不用擔心。找人干工作很容易，因為這里的工資的確更高，可是一旦到了這里，窮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無論什么東西也都更貴，可是這時候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們就像被老鼠夾夾住的老鼠，事實就是這樣。每天都有大批不明就里的人們擁進來。不過，終有一天他們要報復，發(fā)泄心中的仇恨。一旦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人們就會起來反抗，暗殺屠場主?，攬蚱澞峥死夏棠淌且晃簧鐣髁x者，或者類似的“怪物”。她還有一個兒子在西伯利亞做礦工。老太太早年曾做過演講——這些話使她眼前的聽眾感到更加恐怖。 

他們讓她再回到這房子的故事上。于是她繼續(xù)講道，這是一個正派的德國人家。問題是人口實在太多，這也是罐頭鎮(zhèn)上的人們所面對的一個普遍難題。但是他們工作努力，父親又是一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娜?，所以他們的房款已?jīng)交了一大半。可是突然有一天，達拉謨的電梯出了事，他死了。

接著是一戶愛爾蘭人，同樣是一個大家庭。丈夫整天酗酒，打孩子——每天晚上鄰居們都能聽到那些孩子嘰哇亂叫。他們經(jīng)常拖欠房費，不過開發(fā)公司對他們不錯。他們的身后有政治背景，至于是什么背景瑪堯茲尼克老奶奶說不清楚，不過她知道拉弗蒂一家都入了“戰(zhàn)地殺聲同盟”，這是一個政治俱樂部，成員都是一些暴徒和流氓。一旦加入了這個俱樂部，警察永遠不會找你麻煩。有一次，老拉弗蒂跟一伙人偷了附近幾戶窮人家的牛，在屠場區(qū)后院的一個爛棚子里把牛殺掉，賣了。后來他被警察抓到了，不過他在監(jiān)獄里只待了三天就笑著出來了，甚至沒有丟掉屠宰場里的工作?？墒?，由于酗酒他的身體漸漸垮掉了，也沒有了勢力。此后，他的一個兒子，是個好人，一直養(yǎng)著他，支撐著那個家庭，可是后來也染上了肺病。

有一件事不得不提，瑪堯茲尼克老奶奶打斷自己的思路，這房子不吉利。在這住過的每一戶人家中，總會有人得肺病。沒有人能夠說清楚其中的原因，不過肯定與這房子有關，或者說這房子建得不對——有人說這是因為當初房子是在月黑風高的時候建的。在罐頭鎮(zhèn)，有幾十座房子都是這個時候建的。有時你甚至能說出是哪個房間——在這樣的房間里睡覺，你就等死吧！至于伊莎貝塔家的房子，先是愛爾蘭人患了肺病，后來一戶波希米亞人住在這里，結(jié)果死了個孩子——當然，死因不能確定，誰也說不清楚那個在屠場區(qū)干活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當時，還沒有頒布限制勞工年齡的法律——屠場主可以招募所有年齡的人干活，除了嬰兒。聽到這兒，伊莎貝塔一家人又感到不理解，于是瑪堯茲尼克老奶奶又做了一番解釋——現(xiàn)在， 使用年齡不滿十六歲的童工是違法的。為什么要出臺這樣的法律呢？他們問。他們本想讓小斯坦尼斯洛伐斯去上班呢。噢，不必擔心，瑪堯茲尼克老奶奶說，這法律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逼著人們謊報孩子的年齡。是的，出臺這樣的法律，立法者是怎么想的？有些家庭除了孩子根本沒有其他的人可以養(yǎng)家糊口，法律也沒有給他們提供其他的收入來源。在罐頭鎮(zhèn)，很多時候大人們一連幾個月找不到工作，而一個孩子卻能輕易找到活干。屠宰場總是有新的機器設備，這些東西大人小孩都能操作，沒有差別，而孩子們的工資只有成人的三分之一。 

她又回到房子的話題。下一個家庭死的是女人，那是發(fā)生在他們搬進來四年后。他們家孩子多得數(shù)不過來，因為那個女的每年都生下一對雙胞胎。妻子死后，丈夫每天都出去上班，留下孩子在家里自己照顧自己。鄰居們偶爾幫一把，因為他們看到那些孩子都快要凍死了。有一次，孩子們自己在家里待了整整三天，后來才知道爸爸已經(jīng)死了。他在瓊斯的屠宰場里做“剝皮工”，一頭剛剛被錘子擊倒的公牛突然掙脫了，把他頂在一根柱子上，頂?shù)梅凵硭楣?。后來，孩子們被帶走了，不出一個禮拜公司又把房子賣給了一戶移民。

就這樣，這位面無表情的老太太一個接一個地講著她的恐怖故事。這些故事有多少夸張的成分，無從知曉。不過聽起來總是合情合理，比如說肺病。他們對各種肺病知之甚少，只知道得肺病的人會咳嗽。兩周以來，他們都在為咳嗽不止的安東納斯而擔心。他咳嗽起來渾身發(fā)抖，一聲接一聲。你可以看見他吐在地面上的痰里帶有血絲。

這些故事聽起來雖然恐怖，不過跟他們稍后聽到的話相比真的不算什么。是這樣的，他們覺得其中有一個故事比較可疑，他們算了一下那家人的收入，覺得他們完全可以付得起房費，可是瑪堯茲尼克老奶奶為什么說他們交不起呢？伊莎貝塔他們還拿出了具體的數(shù)字來說明問題，可是瑪堯茲尼克老奶奶駁斥道：“公司說房費是每月十二塊錢，可那不包括利息。” 

他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袄?！”他們驚叫。

“是啊，欠的那筆錢的利息?！彼鸬馈?/p>

“可是我們不用交利息?。　比膫€人一起喊道?！拔覀兠總€月只要交十二塊錢就行了?！崩咸珱_他們笑了一下?！澳銈兏渌艘粯印９掘_了你們，把你們生吃活吞了。他們怎么可能不收利息賣房子！把契約拿過來，再好好看一看?！?/p>

伊莎貝塔大娘的心猛地一沉，一種死一般的恐懼感襲來。她打開衣柜，拿出了那張已經(jīng)給他們帶來太多痛苦的契約。他們圍坐成一圈，幾乎停止了呼吸，老太太能讀懂英語，于是她匆匆瀏覽了一下，最后說：“是的，就在這兒。‘利息按月收取，年利率百分之七?！?/p>

接下來是死一般的沉寂?！澳且馕吨裁?？”最后尤吉斯問道，幾乎是在喃喃自語。

對方答道：“意味著下個月除了那十二塊錢之外，你們還得額外再交七塊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