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露?!备赣H在喊她。
臘露正在小米地里間苗,她直起身子,把浸透汗水黏在身上的褂子提了提,用衣袖擦了一把臉。返照的夕陽映射在她臉上,她舉手擋住耀眼的光線,朝父親的方向望去。
“把阿財拾的柴給你媽拿回去?!彼愿赖?。
“俺拿去吧,爸?!卑⒇敁屩f。
“不行,這塊地今天一定得拾掇出來?!?/p>
父親每天都尋找借口把她早早打發(fā)回家,免得她碰著其他從地里收工回家的農民。臘露知道,想頂替弟弟留下來是不可能的,但她還是試探著說:“阿財累了,俺不累?!?/p>
“你媽要你回去幫忙。”父親只給她一句簡短的回答。
“俺這就去,爸?!?/p>
她很同情弟弟,輕輕地在他的臉上捏了一把,然后將農具和柴火往小獨輪車上放好,便推著車子下山坡,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一塊塊黃褐色和青綠色的農田像雜色補釘一樣展現在她的眼前。有些莊稼人帶著他們的兒子,有些則雇短工在地里忙碌。在柳樹成蔭的河岸附近,婦女們在水溝里洗衣裳;幾個老人倚在堤邊曬太陽,望著他們的小孫子在周圍嬉戲。臘露可以聽見孩子們的笑聲和貨郎的叫賣聲;當微風朝她吹來時,她還能聞到農家煙囪里冒出的煙味。
然而,這并不是村子的真實面貌,她眼里見不到的東西才是這里的現實。耕牛、騾子和毛驢等牲口都已被隱藏起來,以防土匪的突然襲擊;婦女們愁眉苦臉,每頓飯都精打細算,好讓收藏起來的那點糧食能吃到夏收;頂著烈日整天辛勤勞作的莊稼人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生怕一場天災人禍把他們的勞動成果化為烏有。
臘露打學走路的時候起便開始干活兒:起初,她跟在父親的犁后面往壟溝里丟豆種;后來,父親種甜薯的時候,她又跟著蓋上、澆水;在收成的日子里,她把挖出來的甜薯洗干凈,交給母親切片曬干;收花生時,她又把一顆顆果實從藤里撿出來。即使在她裹腳后的兩年里,她雖無法走路,卻也沒有閑過,她學會了紡紗、織布和做針線活。后來,她的腳變成了三寸小金蓮,不能再下地干活兒了,她便在家中幫助母親勞動。到了收獲季節(jié),她才和母親一起,像其他婦女一樣,到場院上參加打麥子、剝玉米、撿花生等勞動,還要曬甜薯干,用蘿卜、白菜和其他蔬菜腌咸菜。她原以為,自己干的并不比父親雇的短工少。她發(fā)現自己錯了。
母親給她放腳的時候,盡可能讓她少受點苦,她把裹腳布慢慢放松,給她泡腳,按摩,還在腳指頭之間夾棉花團,好讓它們逐步恢復原狀。但到春耕時分,腳指頭還沒有直過來。臘露往地里送肥的時候,咬著嘴唇才沒讓自己哭出聲來,雙腳全都腫了。后來,父親沒有石滾子壓地,臘露只好用腫脹的雙腳把泥土踏實。晚上松開裹腳布時,那腐爛的腳臭味使她惡心得連飯都吃不下。然而,花生地要平整,甜薯地要筑壟,菜園子要拾掇;隨后,還要間苗,除草,要從河里提水澆地。當她母親又有了身孕,臨近產期的時候,她還要承擔起全部家務活;父母親認為家務活不應叫阿財做,因為他是兒子。
臘露很清楚自己的腳指頭永遠不可能完全伸直了,但一層老趼已經長出來,雖說走起路來樣子一搖一晃的還有些古怪,但她已經下田干了兩年活了,她感到非??鞓?。當父親向她傳授施肥或種甜薯的方法時,她總是細心地聽著。隨著父親托付給她的農活兒越來越重要,她也越發(fā)感到自豪,有些活兒是只有懂行的巧手才有資格干的?。∮袝r她心里甚至暗暗產生一種因禍得福的感覺:虧得冬小麥失收了。這是因為她太愛干農活兒了,和種田有關的一切她都喜歡—備耕、播種、精耕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