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p>

臘露嚇了一跳。阿財從一個墳頭后面跑出來，爬到小獨輪車上，用柴把自己遮住。

“怎么了？”臘露問。

“爸沒注意的時候俺跑出來了?？彀寻惩频綇R后面去，到了那兒他就瞧不見了。”

“你快回去，要不他會找你的?！?/p>

阿財生氣地撅起嘴巴說：“他老不讓俺玩?！?/p>

臘露想裝出一副嚴厲的樣子，但看到弟弟汗津津的泥臉上那一副孩子相，她的嘴角翹了一下。“爸要生氣的。”她說。

“你勸勸他唄。你一說準行?！?/p>

她笑了。她知道弟弟又贏了她一著?！昂冒?，你坐穩(wěn)呀！”她喊道，于是邁出那種搖搖晃晃的怪步子，從山坡上往下跑去，獨輪車咿咿呀呀地在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上橫沖直撞，她那條又長又沉的大辮子在身后飛起。

臘露嘭的一聲把門推開，樂呵呵地闖進屋來，一路的奔跑使她氣喘吁吁。母親背著新生兒阿達抬起頭來，突然停住正在給孩子哼的歌謠，鍋里的蒸汽熏得她滿臉通紅，臉頰上都是濕漉漉的水汽。

“阿財跑到廟那邊去了吧？”她問道。

“他累了。”臘露為弟弟辯護說。

母親用高粱稈在添火。“可玩就不累。你別老護著他?！彼f。

阿發(fā)邁著一雙剛學步的小腳，搖搖晃晃地從院子里走進屋來，他拉了拉姐姐的褲腿說：“媽給你看。”

臘露一把將他抱起來，在他的開襠褲里輕輕地捏了一下?！澳阌珠L胖了，胖得都能吃了。”她嬉笑著在弟弟的小胖腿上啃了一口。

“來看！”阿發(fā)踢著小腳叫道。

臘露把他放下，問：“來看啥呀？”

“在這兒，在這兒?！?/p>

他把姐姐拉到院子里，指著擺好兩副碗筷的小桌子：“媽說，你跟爸一起吃飯?！?/p>

臘露的父親像各家的男人一樣，在妻子兒女之前進餐，而且吃得比全家都好。臘露小時候曾問過母親，她解釋說：“男人是一家之主。咱們都要靠他才有飯吃，所以他們要吃得好一點?！倍F(xiàn)在，她臘露要和父親一起先吃飯了！

盈盈淚水從她的眼睛里奪眶而出。人家都說，她父親讓她下地干活兒是傷風敗俗，倒轉(zhuǎn)乾坤。村里的婦女也對她母親說：“你閨女長相倒挺不錯，不過那雙大腳片子可是笑死人喲?！边B阿財?shù)男⊥閭兌夹λ恰磅庺~的身子，青魚的腳”。她自己原來的伙伴們都紛紛回避她。讓他們說去吧！她爹媽心里最明白！

“你怎么啦？不高興？”阿發(fā)問道。

“別老纏著姐姐，”母親把他打發(fā)開，然后轉(zhuǎn)身對臘露說：“你進來，在你爸沒回來之前俺給你看樣東西?！?/p>

阿發(fā)也煞有介事地跟進屋來。母親從桌子下面拉出一張板凳，把阿發(fā)安頓在上面?！澳愦谶@兒，別讓蒼蠅叮了咸菜和咸魚?！彼愿赖馈?/p>

臘露被喜悅和自豪弄得有些昏昏然的，她跟著母親走進里屋去。母親從放衣服的大箱子里取出一件小坎肩，即婦女們用來束胸脯那種東西。

“這是俺給你做的?！?/p>

臘露的臉頓時漲得緋紅：“俺不要，俺這會兒還用不著。”

“你都十四了，是個大人了。你瞧，你外面的褂子都快黏到身上了。你愿聽人家說你的壞話嗎？”

臘露把坎肩放在胸前比了比：“太小了?！?/p>

“你試試?！蹦赣H勸道。

“這會兒試？”

“對?！?/p>

臘露轉(zhuǎn)過身去，臉對著墻。她都快羞死了，她解開外面那件寬大的褂子，脫下來，然后艱難地把母親做的小坎肩套在身上。

“憋死俺了?！?/p>

“胡說。正合適?！蹦赣H邊說邊幫她拉拉好。

“俺怎么掄鋤頭??？”

母親嘆了口大氣說：“還是村里人說得對。咱們當初還不如把你賣了呢?！?/p>

“媽，不。這不是您的真心話?！?/p>

母親幫她把外面的褂子穿好，仿佛她又變成了一個小姑娘?！鞍尺@是為你著想，你懂嗎？”她親昵地責備道，“要是把你賣了，俺們會給你找個好人家的，離這兒不太遠。那你就用不著下地干重活兒了，可以在家里做婦道人家應該做的事?！?/p>

“可俺喜歡干田里的活兒?！迸D露爭辯著說。

“等你到了過門的年齡，人家就會給你找個好婆家，那你就熬出頭來了?？涩F(xiàn)在，你啥也不像。明明是個閨女，但又要干小子的活兒。唉，誰愿娶你噢？”

“俺不在乎那些事。俺就這樣過得挺快活。真的?！?/p>

“你是個女人。你要生兒育女，不是要你生大白菜?！?/p>

“俺會生的。等到阿財長大能幫忙的時候?！?/p>

“要是真那么容易就好了?！蹦赣H又嘆了口氣說，“你忘了，常言說：大腳婆娘最賤。誰愿娶個大腳婆呀？”

“可您說過，還可以把俺的腳再裹上嘛?！迸D露支吾著說。

“俺會給你裹上的，可裹上了也白搭，它們的模樣再也不會那么好看了，不會那么小了。再說，也不光是你那雙腳的事，咱們這一帶沒有一個女人像你這樣下地種田的，誰家不在議論你啊！哪個正派的婦道人家愿娶你當媳婦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