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昂還是個收藏高手。一摞摞快餐盒、錫紙盒、裝滿番茄醬和糖袋的塑料袋、寫著紅色字母的白色罐頭盒，還有政府發(fā)放的蔬菜：切成片的甜菜、表面光滑的綠豆和南瓜。他的床頭柜是餐館用的紅色小凳子，上面堆滿了高高的一摞紙杯，一疊疊餐館用的餐巾紙，還有一只杯子，里面裝著各種各樣快餐廳用的吸管。衣柜的扶手上掛著金屬的衣架子，窗臺上放著一捆捆萵苣菜葉和一團團干了的面條。還有幾只洋鐵罐頭盒子，一

個里面裝著一團紅色的打結(jié)了的繩子，另一個里面塞滿了纏在一起的膠皮帶子。第三只盒子里裝滿了點香剩下的香灰。從這些盒子后面的窗戶看過去是遠處的柯伊特塔 [1]。

我每次來看利昂，他都給我煮咖啡。用平底鍋燒好水，然后像過濾中藥一樣把渣滓過濾出去。這之后他就會把手上的那些工程一樣樣拿給我看：鬧鐘、收音機、臺燈和收錄機。他還會從那一摞摞報紙中找出一張給我讀：《中國時報》《中國日報新聞》《華僑》《世界新聞》和《民報》。利昂總是把最好的故事剪下來，收藏起來：失蹤的丈夫、出走的太太，還有忘恩負(fù)義的孩子。

利昂還有一筆私房錢，用他的話說，這是“回中國基金”。他用一個棕色的袋子把錢包起來，再用安娜的一條舊毯子卷起來。我把它叫做他的小錢袋兒，我也往里塞了個紅包。這是媽的錢，利昂是不該知道的。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一個荒唐的游戲。我不愿意把自己夾在他們中間，我也不愿意在唐人街找他，但卻不能不找。于是我扣上鎖，把身后的門關(guān)上。

走到樓下休息廳時，那里已經(jīng)是門庭若市，熙熙攘攘的好不熱鬧，就像灰狗汽車站一般。一群沒穿外套的男人站在沙發(fā)前，向坐在沙發(fā)上的一位老人輪番轟炸般地提問。那老人剛剛走丟過。

[1]　Coit Tower：柯伊特塔，舊金山市一藝術(shù)性建筑。 —譯者

“你為何去那兒的？”“走了多久？”“你現(xiàn)在回來了，知道嗎？ ”“我們打電話給你女兒好不好？ ”那位走丟過的老人拍了拍膝蓋，眼睛一直向下垂著?！安?/p>

知道。 ”他的聲音顯得比呼吸還要微弱，“不知道。不記得。不知道?！薄白岄_一下。 ”李經(jīng)理從辦公室里沖了出來，他大聲地讓

旁邊的一個人從熱水瓶里為老人倒一杯開水。問題又開始了?！澳銥槭裁淳湍菢幼呤Я?？ ”“你還有幾次能這么走運？ ”李經(jīng)理揮了揮手，叫大家都讓到了一邊?！白屗劝?。都

別說了。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我跟著李經(jīng)理走進他的辦公室，看著他翻出一個筆記本，飛快地?fù)芷痣娫拋?。他把長長的、發(fā)黃的指甲伸進每個號碼的圓洞里，電話發(fā)出了一陣稀里嘩啦的響聲。之后他抬頭看了看我，厲聲地問：“什么事？ ”

我向后退了一步，有些害怕?！霸趺椿厥?？”他又吼了一聲，這次的嘴一直張著?！袄阂瞾G了嗎？ ”我說：“他不在房間里。 ”李經(jīng)理轉(zhuǎn)過頭去對著電話喊：“喂，喂，我是三藩公寓的

老李呀。你能讓崔衛(wèi)齡來聽電話嗎？ ”他用手蓋住聽筒對我說：“到廣場上去試試看。 ”

我點頭表示感謝，然后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休息廳里的老人們正在邊穿外衣邊向門口走去。那個走失過的老人看著他們，用手指摳著沙發(fā)扶手上的一個洞。他身后的墻布上灰色的圖案看上去像很多張臉的影子。我不想看到利昂落到這么個結(jié)局，孤孤單單一個人，還不知自己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