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代·德·撒瓦，奧斯塔公爵，埃塞俄比亞總督，迎頭痛擊英軍的進攻。雙重打擊，北面來自厄立特里亞，東面來自索馬里。我父親隨增援部隊出發(fā)。意大利軍隊被坎寧安將軍趕出了亞的斯亞貝巴，固守在安巴阿拉吉高原 。5月21日，公爵投降了，先給墨索里尼發(fā)去了以下這份電報：“戰(zhàn)爭并未結束；在這片被意大利人的鮮血澆灌的土地上，我們很快就將回來?！睅讉€月后，他作為戰(zhàn)俘死在內(nèi)羅畢。我父親跟其他俘虜一起，被關押在肯尼亞，一直到停戰(zhàn)。帶給拉文納貴族這位落魄后代的，是鐵絲網(wǎng)后四年難熬的日子，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他作為勝利者榮歸，而從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他只帶回了變形蟲、瘧疾以及一種無法醫(yī)治的對人類的憎惡。

當他上船前往非洲時，我剛剛十九歲。太晚了。太晚了，他沒有在我不知不覺中，把令行禁止的觀念灌輸?shù)轿倚闹?。我一下子停步于到那時為此一直十分熟悉的事情當中，成了神秘制動的犧牲品。例如，我不高興星期四跟朋友們一起去游泳池游泳，便會找到一些借口取消它。法西斯制度捐贈給博洛尼亞一座奧林匹克館。露天游泳池，帶階梯看臺的圓形運動場，我們把毛巾攤在那里，躺在上面曬太陽。從這一觀察所，我追蹤跳水隊員們的變化。直到一個最近的日子里，我還可以在那里待上整整一下午，看他們嬉戲。我的眼睛游蕩在水面上，嘗試著通過一段赤裸的肩膀，去補齊游泳者浸在水中的身體。公共淋浴處給了我們機會嘻嘻哈哈地大笑，彼此給對方的脊背上抹肥皂。我最喜歡的消遣，是在盥洗室中，在某個我知道他追女人的伙伴（最好他還宣稱，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法西斯分子，他蔑視“同性戀者”）身邊選好一個位置，在他身上刺激起一種騷動，這在他緊巴巴的內(nèi)褲底下看得很清楚，不過，令他有些別扭的這一騷動似乎并不讓他難過。這就是當時的我，而現(xiàn)在，反倒是我自己對這些游戲有所懷疑，男女沐浴者的混雜使我覺得很是尷尬。

我一如既往地迷戀足球賽；但現(xiàn)在我有一條新理由。過去，我對這星期天的比賽不求別的，只求奔跑、出汗、跟青年人一起搏斗的幸福，穿著短衣短褲，在陽光明媚的草坪上嬉戲。自從那種內(nèi)在的變化后，沒有人能猜出，我去體育場是為了什么。潛在的欲念是那么強烈，足以把一個球隊的小伙子團結在一起，它吸引我去冒險，哪怕被對手鏟倒在地，負著傷回家。內(nèi)疚感越是在我心中增大，我在球場上的動作也就變得越粗野。人們從沒見過還有中鋒比我更為勇敢地參與防守，也沒見過守門員如此敏捷地在對方射門隊員腿下?lián)淝?。以這些連續(xù)的挑戰(zhàn)，我到底在尋找什么？難道不是作為懲罰的糟糕一擊，不僅懲罰我極端的魯莽，而且懲罰那種隱晦的、其陰影將籠罩我一輩子的錯誤？我得不到這種舒緩。比賽一結束，我就把球衣夾在胳膊下，也不洗淋浴，也不回更衣室，便趕緊開溜。

“清教徒加運動員”：這就是我贏得的名聲，而且被確實印證。從此，我喜愛的消遣：獨自在山上遠足。簡單的吻合？安巴阿拉基的投降后第十天，我一大早坐火車，去了多羅米特山區(qū)卡多雷的皮埃威。暖暖和和地裹在羊毛絨衣中，鐵頭登山杖握在戴手套的掌心，我開始獨自一人攀登大叉峰：三個半小時的攀行，人們是這樣對我說的。而我只用了兩個小時。我的釘鞋踩在石頭上，發(fā)出喀喀的響聲，一路回響在永久積雪的寂靜的溝壑中。純凈的空氣，完成一項壯舉的情感，冰川上一望無際的碎石和冰磧的壯麗景象，以一種雄壯而又快樂的保障，充滿了我的肺腔。一只老鷹展開翅膀在我頭頂上翱翔。但是，當我登上頂峰，決定好好休息一下，品味一下我的功績的回報時，我卻不得不一下子跳起來，接著馬上跑下山去。頂峰之神用威脅的眼光盯住我的脊背，命令我趕緊滾蛋。“但愿你不潔的存在不要玷污這一始終如初的孤獨！”

同樣的恐懼，在往日，在我父親休假回卡薩爾薩的某一天。無人陪伴的我出去到綠波蕩漾的塔里亞門托河里洗澡，我平靜地游在荒蕪的兩岸之間。突然，我覺得，兇惡而又啞默的深淵之神抓住了我的雙腳，要把我拖向河底。我因為一樁我自己并不知曉的罪孽，受到了審判和懲罰。

這時候，我又該向誰去抱怨呢，難道不是向這如鉛一般沉重地壓在山上的、像一只大睜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的太陽嗎？只要我沒有下完坡，它就一直盯著我的后脖子。閃閃發(fā)光的山峰在我周圍形成了一個圓圈。早上我感覺到其暖人熱量的星體，現(xiàn)在朝著萬里無云的藍天投射出它殺人的光芒。在整整一片冰坡上，沒有一棵樹，無處躲藏。猛禽不停頓地盤旋在頭頂。到達村莊后，我必須一連喝上三杯橘子潘趣酒來壓驚，盡情地嘲笑一番我的憂慮。

我有一些姑娘做朋友，同時跟不少姑娘。內(nèi)麗娜，一個打字員，盡管有炭黑色的名字 ，卻飄散著一頭濃密的金發(fā)。我騎自行車帶她到處走，?們騎上瑪格麗塔公園的小徑。戰(zhàn)爭把動物園里的珍禽異獸清除一空。柵欄后，只剩下兩三只庭院的禽類，可憐兮兮地待在過于寬敞的鴕鳥或瘤?；\子里。內(nèi)麗娜求我陪她回家，城市另一端。經(jīng)常有一個她為他打過論文的大學生認出她來，并招呼她。我下車步行，她跳到人行道上，跟那陌生人一起走上幾步，小伙子總是艷羨地看我一眼后，才揮手告別。他并不知道，我要把我的乘客在稍遠處放下，在她家門口。她將大步爬上樓梯，生怕誤了家中的晚餐。

至于我的大學同學，我更愿意帶他們?nèi)ス珗@門口人工湖的小島。我們坐在小木屋的平臺上，在來來往往的散步者中間，喝上一杯飲料。這里，根本不可能有單獨見面，那些十五六歲的侍女 ，真是手腳麻利，被她們匆匆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的玻璃杯，總是叮當叮當?shù)仨憘€不停，更不用說那些拿面包屑喂鴨子的孩子們吵鬧得沒有個完。絕大部分時間里，我所邀請的玖麗婭、貝皮娜、阿絲特麗德或弗蘿拉這不同的幾位中，沒有一個獨自跟我來。亨里科，瑪提亞斯，達尼艾爾也分別帶著他們當時的女朋友，參加我們的聚會。

根本用不著撒謊，我敢說，他們也一樣，那些湖邊憩息的最舒服時刻，是在他們的女伴走了后，等她們紛紛被各自的家務活召喚走后，那時候，我們就留下來，彼此評頭論足地品味她們嫵媚的外表，沒完沒了地討論她們隱秘的魅力。有多少次，在我這個年齡的年輕人中，甚至在亨里科，我們小團體最熱心的這位組織者心中，我可以證明，背著女人談女人的歡樂，代替了征服女人的必要努力！詞語上激動，行動上懶惰。他們隨口答應，彼此頒發(fā)一份唐璜的證書。但是，我難道能得到允許，只因為我準備過一篇關于卡拉瓦喬的文憑論文（中途放棄了），就讓人家把我看做一個畫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