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英蓮 一(1)

遺失在光陰之外 作者:黃孝陽


那年七月,他獨自背起行囊,來到山里,沿著羊腸小道,一直往前走,繞過盤在山崖上枝干虬曲的馬尾松,再穿過一叢叢爛漫的山花,就再也尋不回原來的路。他并未因此感到恐懼,他也不怕路邊茂盛的草叢中是否會蹦出吃人的獸。他本來就是山里長大的孩子。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來這山里是為什么。

天色眼瞅著陰暗下來,風(fēng)從清涼漸至刺骨,山的形狀一點點變大。他在溪流邊停下,掬把水,往臉上澆,然后看見林邊一所房頂褥有茅草的屋子。興許是矯情,他心中生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杜甫那首《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

他不無自嘲地咧嘴微笑。門是虛掩的,應(yīng)手而開,正在屋里燒火做飯的老人見他進門,放下手中的木勺說,找誰?老人說的是鄉(xiāng)音,聲音嗡嗡的。不過,他能聽懂。他說,師傅,我怕是迷路了,能否借宿一晚?老人的眉毛跳了跳,打量了他一會兒點點頭,呷過飯么?

他搖搖頭放下行囊,在灶前矮竹椅上坐下。老人往鍋里添了把米,水咕嚕咕嚕響。彌漫開來的水蒸氣打濕老人的眼角眉梢。老人并未再說別的,比如他從哪來,來這里干什么。也許是陌生,也許是因長期獨處而不善言辭吧。他們沉默地坐下。他遞過去一支煙,老人一開始不準(zhǔn)備接,拿起擱柴堆上一根黃澄澄發(fā)亮的煙桿,他繼續(xù)塞,老人接了,點燃,嘖嘖嘴,眼里漸漸露出柔和的光芒。

窗外已經(jīng)有了月光,顏色發(fā)黑??諝饫飶浡鎏μ\的甜腥味,被風(fēng)扔進屋,黏黏地貼在臉上,癢。低矮的灌木在大地上此起彼伏,黑色讓它們喪失了樹種的意義,凸起或凹下,狀若野獸,口鼻間噴出冰涼的氣息。沒有鳥,鳥都睡去了。但若沿門口那條斜斜的小徑,繞過濕地,進入不遠處的山林,可以在密密麻麻的枝丫間發(fā)現(xiàn)它們,一只只,黝黑的,肉質(zhì)鮮美。這時,只需打亮手電筒,讓強光對準(zhǔn)它們,再伸出網(wǎng)兜去套,不消半個時辰就能弄上十幾只。它們的智慧已被夜晚撒下的謊言所徹底蒙蔽。

他把煙點燃,深深地吸了口。屋子很小,不到二十平方,左邊墻壁下擱了張做工甚粗糙的杉木桌,桌腿上深褐色的樹皮都未剝盡。因使用日久,桌面泛出油光,還裂著口子。墻是泥巴墻,焦黃,從豁口處能看見里面隱藏的三指寬的篾條。篾條旁貼有一張很有些年月的毛主席像,旁邊還有個小門。右邊墻壁上方并排貼了兩張搔首弄姿的美人頭像,下方釘著條米許長半尺寬的木板,上面胡亂放著一支牙刷、一管用了大半的中華牙膏及一些別的生活用具。木板下是壘得整整齊齊的柴火。

老人的腳就架在柴火上,褲腿漫不經(jīng)心地卷到膝蓋處,露出粗壯的汗毛與幾塊橢圓狀紫黑色的傷疤。老人的左手抓著他遞來的香煙,用力地抓,姿勢不無笨拙。老人的樣子看起來非常享受。老人是護林員,姓林,林師傅。

老人的臉因長期的日曬雨淋呈現(xiàn)出紫黑色的光澤,皺紋疊著皺紋,眼窩深深地藏在皺紋里。老人應(yīng)該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盡管雙手如同釘耙般粗壯結(jié)實并滿是繭子。老人咳嗽了聲,喉嚨里“嘎嘎”響,吐口痰,用腳拭去。老人沒說話。他也沒。房間里沒有鬧鐘走動的聲音,靜極了,時間似乎已經(jīng)不再流動。老人與他屁股底下的竹椅不時地咯吱咯吱響上一陣。屋外傳來水從巖石上跌下時發(fā)出的畢畢剝剝的細(xì)微聲響。應(yīng)是水聲。雖然溪流離屋子的距離怕有百米,在這寂靜天籟中,也許只有水的聲音才能穿透重重夜幕。溪水甚清,水底鋪滿黑石,映得出人的五官眉目。石頭大小迥異,多呈扁圓球狀,臥于水中,東一個,西一個,踮起腳踩在上面,就能從溪這頭走到那頭,不過卻沒見著魚。也許魚都被老人抓來打牙祭了吧。他這么想著,微笑起來。屋里的空氣活泛了些。老人的臉上有了笑意。老人此刻的樣子有點兒像父親。

父親是2000年退休的。單位上敲鑼打鼓送來一塊“光榮退休”的牌匾時,父親正挑著一對木桶去屋后的菜園澆水。家里人都勸父親不必再去菜園子里,萬一磕磕碰碰什么的,就不大好,再說家里又不缺這些買蔬菜的錢。父親就不肯,說,這是鍛煉身子最好的法子,還能呼吸到最新鮮的空氣。用大城市里的人的話來說,這叫“有氧運動”。話雖這樣說,但他想,這恐怕是父親心理對土地那種本能的謄戀在作怪。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是離不開的。父親雖托那位據(jù)說有一手精湛閹雞手藝活兒的爺爺給的幾塊銀洋念了書,考取一所農(nóng)校當(dāng)了國家干部,吃上公家飯,仍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先是蹲在田邊干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后來回老家就改行與山上的樹結(jié)下不解之緣。父親是莊稼人的性格,不善言辭,不通人情世故,按母親的話說,別人在他的眼皮底下分錢他也不會上前問一聲,只曉得埋頭干活,莫說去別人碗里搶吃的,就連自家碗里的也守不住。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父親現(xiàn)在在路上若見到鐵釘啥的,總要揣入口袋弄回家。這放過去還情有可原,畢竟物質(zhì)太匱乏了,省一分是一分,可如今都啥年代了?母親說父親狗改不了吃屎,就這么大出息。父親也不分辯。過些日子若要釘箱子、木板,父親就會從旮旯里找出那鐵釘,很得意地攤在手上給母親看,弄得母親好氣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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