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天生艱苦樸素，做得多，吃得少，又不要娶媳婦，長大后就嫁人去了。我感到自己就是那種天生艱苦樸素型的，沒有人告訴我要節(jié)約電池，但我本能地意識到，不到關(guān)鍵時刻不要開手電。感到害怕的時候，我打開電筒，前后左右照上一圈。

自從黑豬花變成了豬精，又被我們?nèi)∶蟮乱恢?，我的電池就大大的?jié)省下來了。

我在小路上走著，走在黑暗中，我知道周圍的每一塊黑影在白天的樣子，如果身后一時沒有一團晃動的黑影，那就是小刁沒有跟上來。但我并不擔心，刁德一，我深刻地知道它，它既然已經(jīng)像山羊一樣敏捷，又多次跨過半人高的欄木，還在甘蔗地里刨過各種坑，啃斷過無數(shù)甘蔗，它一定是精力過剩的，它一定會飛奔而來。

如果走到大路上小刁還沒來，我就要打亮電筒了。大路因為大，顯得空蕩蕩，天闊地遠，兩頭不見人。面對龐大的空間，我很容易被嚇著，年輕的時候，我就是如此缺乏膽量，膽小如鼠。

一個人一旦被嚇著，原有的品質(zhì)就會喪失，我一下摁亮手電筒，讓黃色的光柱消失在遠方。這時候我一點都不心疼我的電池。

這時候，一團黑影小跑著飆到我的腳下，它體型矯健結(jié)實，像閃電呼嘯，我在驚喜中發(fā)出一聲尖叫。然后我呼出一口氣，關(guān)掉電筒，說：小刁啊，你這個敗家精！

小刁出現(xiàn)之后，我感到走路很好，天闊地遠，兩頭不見人，實在是太自在了。我走在灰蒙蒙的機耕路上，小刁跟在我的身后，我的四周是一片淺紫色的霧氣，星星有的發(fā)紅，有的發(fā)白，但大多數(shù)都是黃色的，因為有霧氣，它們就像是浮在天上一樣，顫動而搖擺。路邊和遠處是形狀不同的深灰、淺灰、深黑和淺黑的烏云，它們分別是水稻、樹木、遠處的房屋和更遠處的山，它們在夜晚是顏色深淺不一的烏云，我在烏云里穿行，覺得自己也到了天上。淺紫色的霧氣中有植物的氣味，苦澀、清香，有一點辛辣，又有一點甜，如此混雜和漂浮不定，我說不出它具體的氣味，它是密集而健康的植物散發(fā)出來的清香。

遠處有狗吠，空氣中有蟲子的叫聲，七十年代的六感，一年到頭少用農(nóng)藥，所以蟲子很多，它們藏在路邊的草叢里，在樹上趴著，還在空中飛。若有狗吠，小刁就跟著學，起初還是像豬叫，后來和狗打了一架，發(fā)出的聲音就有點半豬半狗的了，準確地說，是語調(diào)像狗，語音像豬。狗吠起來是汪、汪、汪，小刁叫則是昂、昂、昂。夜里籠統(tǒng)聽起來，覺得是長足了力氣的小狗叫，但若仔細聽，就會感到迷惘，不知是什么東西叫。這會使人越聽越奇怪，心里不由得害怕起來。

如果有一匹兇猛的大狗，遠遠聽到“昂昂昂”的叫聲，以為是一只剛斷奶的小狗，等到小狗走到跟前，猛地發(fā)現(xiàn)它變成了一只怪物，長著豬的鼻子，兩眼放出黃光，有兩條大狗那么大，再猛的狗也不禁驚嚇，身上冒出冷汗，這時候小刁再昂昂叫上兩聲，大狗就會毛骨悚然，掉頭就跑，不戰(zhàn)而敗。

碰到人也是這樣。誰都想不到，會有一匹豬跟在人身后走夜路，他以為是一只狗，當他看到這只狗長著豬的鼻子，并且出奇地大而怪，也會認為是碰到了鬼。當然，這不等于說，小刁就是靠了這兩下子走遍天下無敵手，關(guān)鍵時刻它會把頭對準對方猛沖過去，英勇無畏。它雖然沒長獠牙，這樣的姿勢卻是長了獠牙的樣子。也可以認為，小刁長了一副內(nèi)在的獠牙。

我每天晚上走夜路，在知青點吃完晚飯，再到學校陪學生上晚自習，從來沒有遭到壞人襲擊，晚上步行到公社看電影，或者騎車去排練，小刁總是在我身后一溜小跑，它時隱時現(xiàn)，時而像箭，時而像陀螺，快的時候像豹子，慢的時候像鴨子，它保證了我的貞潔，是我守身如玉的一大功臣。

不過我又有些懷疑這個結(jié)論。我眼前有時會出現(xiàn)這樣一幅圖景：月黑風高，一個米飯團從暗處拋出來，小刁像狗一樣跳起，接著飯團就往嘴里送，眾所周知，這個陰險的飯團里有蒙汗藥，小刁倒在路邊人事不省，歹徒一躍而上，把我捂著嘴拖到某個背人的地方，再往下的事情我就不敢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