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祖弘忍傳六祖惠能的故事是對語言最精彩的顛覆。禪宗到了五祖弘忍時已經(jīng)變成大教派,眾多弟子想要承其衣缽,爭奪法嗣的繼承權,所以五祖弘忍在找接班人時很苦惱。這一段故事記錄在《六祖壇經(jīng)》中,讀起來像武俠小說,看眾僧爭奪六祖地位,如同武俠小說里爭奪武林盟主,我想五祖在尋找的過程中,也會有一種孤獨感,因為他找不到一個能超脫語言文字真正悟道的人。
在眾多接班人選中,神秀呼聲最高,他寫了一首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钡茏觽儬幭啾痴b,五祖聽了不表示意見,繼續(xù)讓大家去猜。這首偈傳開了,傳到廚房一個叫惠能的伙頭師父耳中,這個每天劈柴煮飯、不識字的文盲和尚,沒有機會聽到佛經(jīng),也沒有機會接觸上層階級的文化,卻馬上回答:“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修行者若怕臟,修行的意義何在?
五祖聽到惠能的偈,依舊不動聲色,口頭上說了一句:“胡說!”然后在惠能頭上敲了三下,背著手就走了。故事發(fā)展到這里就變成神話了,惠能因為被敲了三記竟懂了五祖的意思,夜半三更跑去敲他后門。要注意的是,這里唯一的語言就是“胡說”,其他都是行為動作。
惠能夜半三更去敲五祖弘忍的門,五祖叫他坐下來,念《金剛經(jīng)》給他聽,因為傳法最重要的就是《金剛經(jīng)》,念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沒有留念、沒有執(zhí)著才能生出慈悲心)時,惠能這個大膽的伙頭和尚就跟弘忍說:“師父,我懂了,你不用講了?!蔽遄嬲娴牟恢v了,立刻將袈裟和缽拿給他,要他立刻逃走,以免被人追殺,五祖告訴他,必要時連衣缽都可以不要,“帶法南傳,遇梅則止”,后來惠能就在廣東黃梅傳教,成為新一派的禪宗——南宗。
南宗系統(tǒng)是由一個不識字的人發(fā)展出來的,無異是對唐朝正統(tǒng)文化的嘲笑,這么多人在架構一個語言、文字的體系,結果被一個劈柴師父所顛覆,并因為顛覆開創(chuàng)了新的格局。
何謂語言孤獨?
語言孤獨系產(chǎn)生于一個沒有絲毫顛覆可能性的正統(tǒng)文化下,而這個正統(tǒng)文化必然僵死,包括所有的學院、道統(tǒng)、政黨都是如此,一個有入有出的文化結構,才能讓語言有思辨的能力,惠能就是對語言文字產(chǎn)生了思辨性,使他對于語言、對于佛法的存在保持著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始能回到自身去思考佛法是什么語言是什么。
惠能在逃亡的過程中,連五祖?zhèn)鞒薪o他的衣缽都弄丟了,后來躲在獵戶之中,獵戶吃肉,他就吃肉邊菜,打破了佛教茹素的清規(guī),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保菽茏灾闹杏蟹?,外在的形式都不重要了。
后來六祖惠能的金身供奉在韶關南華寺,我到寺里參觀時,看到許多人一入寺便行五體投地跪拜大禮,我想,惠能應該不想要這些吧!
在禪宗公案中,有許多似懂非懂的對話。例如一個小徒弟可憐兮兮地跟著師父旁邊問:“師父,什么是佛法?”老師父老是賣關子,不肯對小徒弟說。最后師父問他:“吃飯了沒有?”
“吃飯了?!?/p>
“那就去洗碗?!?/p>
這就是公案了。你去翻一下《指月錄》,里面都是這樣的例子。說的就是如何讓語言回到生活、回到更樸實的白話。我們到日本禪宗的寺院會看到“吃茶去”三個字,這也是白話。常常你問什么是佛法大義,他就說“吃茶去”,表面上說的與問的無關,實際上他給了一個顛覆性的答案。
如果沒有禪宗的顛覆,佛法到了唐朝已經(jīng)變成固化的知識體系,接下去就會變成一種假象。西方的宗教也同樣經(jīng)過顛覆,基督教在文藝復興時期最重要的顛覆是圣方濟各(San Francesco),就是用當時意大利的土語寫了一些歌謠,讓大家去唱,把難懂的拉丁文《圣經(jīng)》變成幾首歌,顛覆了整個基督教系統(tǒng)。
這些都和語言的顛覆有關,可是語言的顛覆并不是那么容易拿捏,就像年輕人在電腦網(wǎng)絡上所使用的火星語言文字,有些人感嘆這代表了國文程度退步了,有時候我會想,禪宗的公案在唐宋時代,應該也是被當成國文程度退步的象征吧!因為他用的都是很粗俗的民間白話,并不是典雅的文字,直到唐朝玄奘大師翻譯佛經(jīng)都是用典雅的文字,但禪宗公案一出來,就是質樸得不得了的白話,從《指月錄》和《景德傳燈錄》可見一斑。
借著語言打破孤獨感
于是我們可以重新思考,語言究竟要達到什么樣的精準度,才能夠真正傳達我們的思想、情感?我們與親近的人,如夫妻之間,所使用的又是什么樣的語言?
關于夫妻之間的語言,《水滸傳》里的“烏龍院”有很生動的描繪。人稱“及時雨”的宋江看到路邊一個老婆子牽著女兒要賣身葬父,立刻伸出援手,但他不愿乘人之危,娶女孩為妾,老婆子卻說非娶不可,兩個人推來送去,宋江最后還是接受了。他買下烏龍院金屋藏嬌,偶爾就去陪陪這個叫做閻惜姣的女孩,因為怕人背后說話,常常是偷偷摸摸。閻惜姣覺得自己這么年輕就跟了一個糟老頭,又怕兮兮的,愛來不來,很不甘心。一日宋江事忙,派了學生張文遠去探視閻惜姣,兩個年輕人你一言我一語就好起來了,變成張文遠常常去找閻惜姣。流言傳進了宋江的耳朵,他打定主意去烏龍院探查。
閻惜對宋江是既感恩又憎恨,感恩他出錢葬父,又憎恨大好青春埋在他手里,所以對他說話便不客氣。那天宋江進來時,閻惜姣正在繡花,不理宋江,讓宋江很尷尬,不知要做什么,只能在那里走來走去,后來他不得不找話,他就說:“大姐啊,你手上拿著的是什么?”(“大姐”是夫妻之間的昵稱,可是讓一個中年男子喚一個小女孩“大姐”,就非常有趣了。)閻惜姣白了他一眼,覺得他很無聊,故意回他:“杯子啊!”宋江說:“明明是鞋子,你怎么說是杯子呢?”閻惜姣看著他:“你明明知道,為什么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