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服難倒國王
先離開硝煙紛飛、刀光劍影的近代,看看在更久遠的年代里,中國人采用“新事物”的實例。從這些例子中無疑能看出中國人性格的原型。
回到公元前300年。
當(dāng)時是中國的戰(zhàn)國時代。
趙武靈王這位英明君主,決定采用異族胡的服裝。
當(dāng)時,傳統(tǒng)的三人乘戰(zhàn)車的戰(zhàn)法,已經(jīng)向步兵戰(zhàn)、騎兵戰(zhàn)轉(zhuǎn)變。
對新的戰(zhàn)法來說,帶鉤收緊、上下身分開的胡服,比起當(dāng)時寬袍大袖、一件到底的“中華”服裝,更利于騎馬和步行。中華之國的趙國,采用了胡人的這種服裝,組成了“胡服騎射”的機動部隊。
這時已是戰(zhàn)國末期,在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之前。據(jù)《史記》記載,趙武靈王宣布:“吾欲胡服?!贝嗽捯怀?,“群臣皆不欲”。
司馬遷在《史記》中,不惜筆墨記載了趙武靈王說服重臣和公子成等反對派的經(jīng)過。
公子成對著夷狄之服十分抵觸,稱病不參加“胡服參朝”(著胡服拜見國王),并派使者轉(zhuǎn)達了自己的意見:
臣聞中國者,蓋聰明徇智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圣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今王舍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人道,逆人之心,而怫學(xué)者,離中國,故臣愿王圖之也。
聽了這番話,趙武靈王親自去探望公子成,耐心地說服他:
鄉(xiāng)異而用變,事異而禮易……故去就之變,智者不能一;遠近之服,賢圣不能同。
趙武靈王同時對反對胡服的趙文、趙吉等重臣說:
先王不同俗……及至三王,隨時制法,因事制禮。法度制令各順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夏殷之衰也不易禮而滅,然則反古未可非,而循禮未足多也……
趙武靈王邏輯井然地說服了眾人。
這是公元前300年的事,武靈王的觀點相當(dāng)理性。不得不佩服趙武靈王的思路整然。
失去慣有的“簡潔”的司馬遷之筆
司馬遷執(zhí)筆《史記》,是在胡服騎射一百五十年后。這里還要考慮到其間秦漢更迭,發(fā)生過巨大變革。
對于胡服騎射,生在那個時代的人的想法,和記錄的人的想法,一定會有差異。
盡管如此,在讀到《史記》的《趙世家》時,我不禁感到,寫至胡服騎射這一段,司馬遷忽然失去了慣有的簡潔文風(fēng)。
從“吾欲胡服”到“遂胡服,招騎射”,共用了1375個字。
戰(zhàn)國時期最戲劇化的事件——吳越?jīng)Q一死戰(zhàn),司馬遷在《吳太伯世家》中只用了89個字,《越世家》中也只用了305個字。
在這些短小的篇幅中,司馬遷記載了越王勾踐欲赦吳王夫差,但夫差卻說“我已老,死后無顏見伍子胥”,然后自殺而亡的悲劇。夫差曾經(jīng)破越,不聽重臣伍子胥的勸諫放過了勾踐。記載如此曲折的吳國滅亡史,所用文字極為簡練。
如此一一列舉文章的字數(shù),或許無聊。吳的滅亡,在司馬遷惜墨如金的筆下,反而顯得余韻悠長:
天以越賜吳,吳不取。今天以吳賜越,越其可逆天乎?
越王勾踐對曾幫助過自己的吳國生出同情之心,名臣范蠡如此勸誡他。越王出于仁義之心,仍不忍拒絕使者。范蠡當(dāng)機立斷鳴鼓進軍,驅(qū)逐前來求降的使者。吳國使者悲泣而去。越王慈悲為懷,欲救吳王一命,下令讓吳王去舟山列島統(tǒng)治百家。但是,吳王辭謝后自殺。
乃蔽其面,曰:“吾無面以見子胥也!”
全用史實,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吳國滅亡的悲劇,栩栩如生地浮現(xiàn)在眼前。
相比之下,對胡服騎射的敘述則顯得十分冗長。為什么不用“十九年春正月,武靈王胡服招騎射,以報先王之仇”一句交代過去呢?只不過是把長袍大袖改成了上下兩截套裝這樣一件小事而已。
當(dāng)采用新事物時,中國人的顧慮之深、程序之繁瑣,通過《史記》的這段記述風(fēng)格就能看出來。
司馬遷的時代,漢帝國正在與匈奴死斗,儒教正式被奉為國教。除了儒教的名分論之外,戰(zhàn)爭培養(yǎng)出的敵愾心所產(chǎn)生的“華夷有別”的思想,無疑正在高漲。因此,即使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但若只用一行文字來記錄采用夷狄風(fēng)習(xí)這件事,恐怕不能服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