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中交往與朝鮮之役(1)

日本人與中國人 作者:(日)陳舜臣


1

站在岔路口上,每個民族都會回顧自己的歷史?,F(xiàn)在,比較文明論很流行,日本人和猶太人、日本人和某國人之類,從各個角度進行比較,最終研究的還是日本人自身。

這種態(tài)度是正確的。

一家出版社向我約稿,寫寫日本人和中國人,我想著也許有益,所以答應(yīng)了。執(zhí)筆中感到,關(guān)于日中關(guān)系,說是“同文同種”、歷史性關(guān)聯(lián)很深,一開始就這樣定義,但實際上放在歷史上看,并非如此。

日中兩國國民,什么時候有過密切的關(guān)系?

日本吸收了中國的文化,但這是單方面的,很難說是雙方的接觸。即使是遣唐使,也只是極少數(shù)精英的留學(xué)生。

倭寇擾亂中國沿海,只是小規(guī)模的搶掠。而且,史書上說“真倭十中一二”,有很多中國海賊裝成日本人,真正的日本海賊很少。這也不能算是大規(guī)模的接觸。

“元寇”的時候又如何呢?托神風(fēng)的福,只是擦肩而過,也不能算是接觸。

德川鎖國時代不用說了。直到明治,可以說兩國基本上沒有大規(guī)模的接觸。

隔開兩國的海,直到蒸汽船的出現(xiàn),一直是保障“互不干涉”的屏障。從某個角度上來看,這對兩國國民來說,是一種幸福。

日中兩國之間,幾乎沒有像樣的接觸。雖說幾乎沒有,但也留下了極少數(shù)的例外。

豐臣秀吉出兵朝鮮,可以說是唯一的例外吧。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朝鮮之役是不可估量的大事件。而且,這一事件即使在戰(zhàn)爭經(jīng)過上,也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關(guān)于原因,也很模糊。因此,這是一個需要深入研究的課題,值得重視。

——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了解對手,了解自己,百戰(zhàn)都不會失?。?/p>

這是《孫子》里的話。

《孫子》是中國的戰(zhàn)爭圣經(jīng),拳拳服膺。所以,收到報告,聽說日本出兵朝鮮,明朝當(dāng)然就開始努力了解“彼”——日本,更具體的是要了解豐臣秀吉。

在了解敵人上,日本方面更為有利。

日本的文學(xué)、文化都是從中國傳來的,日本一直被中國的東西(各種意義上的)所包圍。

而明朝,從古代到明治,在這個國家,都沒有如此研究過日本。

為什么呢?因為最近數(shù)十年倭寇猖狂,作為對策,才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日本研究。

元末(1320年左右)編纂的中國地理書《廣輿圖》,在倭寇猖獗的嘉靖四十年(1561),補充了日本和琉球的部分,刊行了改訂版,因為有此必要。

在同時期,胡宗憲的《籌海圖編》出版,提供了很詳細的關(guān)于日本的知識。

山城君(天皇)的號令不行;和泉一州八萬戶,皆居積貨殖,等等,有很多很詳細的關(guān)于西日本的情況介紹。

但是,就算明代盛行日本研究,也只是相對而言,在其他時代,中國對日本都毫不關(guān)心。明代研究日本,是因為要探討倭寇對策,在受害最大的長江(揚子江)沿岸至南中國,吸引了有識之士的注意,但北方并非如此。

秀吉出兵朝鮮,明政府為了救援朝鮮,下達動員令,主要是動員遼東諸營的軍隊,也就是日本人稱為“滿洲”的地方。那里的人,只是有識之士偶爾聽到過倭寇之禍的風(fēng)聲。被動員的士兵,也許連“日本”這個國名都是第一次聽說。

在救援朝鮮的明軍中,有一部分炮兵是從遼東以外動員的,被叫做“南兵”。

盡管如此,明軍所知道的日本的戰(zhàn)法,只有倭寇出其不意的游擊戰(zhàn)。至于大部隊的野戰(zhàn),對日軍的戰(zhàn)法、實力等,則一點也不了解。

因此,必須緊急收集情報。

雖說如此,但對方是基本上沒有往來的國家,收集情報的困難可想而知。

情報的首要源是在日本的中國人,偷偷向本國通報“日本情況”,這對明政府認識日本有很大貢獻。

留在日本的中國人,基本上都是被倭寇擄去日本的技術(shù)者,或是商人。

其次,是從曾經(jīng)在日本、后回到明朝的人那里獲得情報。

但是,這兩種方式對戰(zhàn)爭而言,都微不足道,只能提供一般情報。

第三種情報源,是戰(zhàn)爭開始以后,由成為俘虜?shù)娜毡救怂┦龅摹?/p>

在這種情況下,其他國家的人會故意提供虛假的情報。但在這一點上,日本人似乎相對誠實地招了供。既然已經(jīng)被捕,掙扎也沒有用,這是日本人單純的性格所致吧。

那么,從這樣的情報源所得到的關(guān)于日本人的情況是什么樣的呢?

2

明政府的敵人是日本,其主將是豐臣秀吉這個人。

即使在現(xiàn)代,敵國最高首腦的性格,也對戰(zhàn)爭有巨大的影響,更何況是在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當(dāng)時個人的力量是很大的。因此,首先要了解首領(lǐng)。

那么,明政府是怎樣理解秀吉的呢?我們來看看。

《明史·日本傳》中說:“平(豐臣)秀吉,薩摩州人之奴?!?/p>

出生地弄錯了。說秀吉是薩摩人的奴隸,這一點也很可笑,他的主人信長是尾張人。

我手邊有萬歷丙午年(1606),諸葛元聲撰的《兩朝平攘錄》的影印本。從中看看明人的“秀吉”觀:

平(織田)信長為關(guān)白,常統(tǒng)帥部下,秀吉為其義子……

這個開頭已經(jīng)錯誤滿篇。信長沒有當(dāng)關(guān)白,也沒有收秀吉為義子。

秀吉幼時微賤,不知父,母為人婢妊娠。生子欲棄,有異征而未棄。及長,勇力矯捷(勇敢敏捷),不營生業(yè)。先為魚行商,醉臥樹下,信長狩獵相遇,驚起紛爭。

這原本是矢矧橋的蜂須賀小六和日吉丸的相遇,在這里換成了信長,橋下變成了樹下,這樣是為了和木下藤吉郎這個姓扯上關(guān)系,牽強附會編造出來的吧。

出身雖可疑,但幼時卑賤,這確是事實。

“秀吉常上高樹”,這一定是想說他如“猿”一般的敏捷。

信長每帶秀吉出兵,戰(zhàn)無不勝,大為寵愛,賜田土,改名森吉。凡助信長,計奪二十余州……

前面一段講的是信長在樹下遇到秀吉,讓他照顧馬,取名“木下人”。所以,把“木下人”改成了“森吉”。

信長自恃功大勢盛,遂弒國王,自篡立……

所謂信長弒國王,大概是說他放逐足利將軍義昭,廢室町幕府。《兩朝平攘錄》提到信長害怕秀吉造反,因此增加領(lǐng)地任命他為“攝津鎮(zhèn)守大將”。

參謀阿奇支者,得罪信長,命秀吉統(tǒng)兵討之。俄信長為其下明智所弒。秀吉方攻滅阿奇支,聞變與部將行長等乘勝舉義兵,誅明智。此為萬歷十四年……

這一段有些混亂。阿奇支大概就是明智吧,但又出現(xiàn)了一個明智。

在征伐中國的途中,秀吉聞變撤退,阿奇支大概不是明智,而是荒木?;哪敬逯卣切砰L的部下,因受到懷疑謀反而出逃,托付于毛利,這還比較對得上號。

秀吉滅明智是在天正十年(1582),明的年號相當(dāng)于萬歷十年,與史料記載有四年的差異。

接著提到了信長的兒子,說秀吉把他們都廢了,然后自立,把關(guān)白讓給養(yǎng)子孫七郎。原注中說,名為見吉,秀吉早年無子,收為養(yǎng)子,二十一年七月十一日生一子,流放孫七郎守關(guān)東,后來二十四年聽信讒言以謀反之名誅殺。不用說,這指的是秀次,這一段交代得很詳細。

此后越發(fā)治兵,征服諸州,萬歷十七年兼并六十六州,皆收為臣仆。秀吉法令嚴格,綁釘殺戮等,用盡諸法,兵士只進不退。遇水火不許后顧,如有后顧者,其子婿皆被斬。因此所向無敵……

這段講述了秀吉法度嚴格、刑罰殘酷。

始征關(guān)東,以十二匹馬馱黃金,用心攻殺敵者,賞馬上黃金。另以黃金離間,殺戮示威……

看來,秀吉不僅實施嚴厲政策,還采用黃金攻勢。

其后還有割掉不服者的耳朵,放在二十匹馬上馱回去的例子,說他“誅戮殆不盡”。

所奪諸州,必取其子弟為質(zhì),皆迫于威計,并非心服。秀吉多智略,剛果有決斷力,恩威并施,脅迫眾人,又善于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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