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聲和老太太完全不同——老太太的設想只是從一個角度出發(fā),而橫在她面前的卻是最實際的問題。
鼎革至今整整十年,陸正波也整整隱居了十年,不仕新朝,不涉世事,維持了他做人處世的原則,也丟給她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隱士沒有俸祿,而家里還是要維持名門世家的風華,她必須做個能為無米之炊的主婦。
持家的重責大任是老太太在光緒皇帝駕崩的那年就交給她的,初時,不過是辛苦,三年后逢鼎革,而成為艱苦;此后更是一年不如一年,逼不得已時便以變賣田產(chǎn)來維持支用,而日子還是過得捉襟見肘。原本家里人多,開銷大,她盡力縮減,裁了三成仆傭,省去一切虛花,儉約到了只支出萬分必要的費用,而盡管如此,賣一塊地,也只夠過幾個月的日子。
十年來,田產(chǎn)已賣去大半,所剩無幾,她從無勇氣估計,這剩下的田產(chǎn)還能過多久的日子。偏偏,這份憂慮既是說不出口,又是世上無人了解、無人分擔的。家里其他成員,頭一位,老太太上了年紀,早因鼎革的大變故而心情不好,怕影響健康,更不能讓她為家道中衰的事煩惱;其他兩位男子漢,一位是只在意自己的操守,不知現(xiàn)實生活為何物的老爺,一位是未經(jīng)歷練,不知現(xiàn)實生活為何物的少爺,別說是為她分憂,便連關(guān)注一下她的苦都不曾有過。
唯有向天訴說,不出聲,但總算有了傾訴的對象,不再覺得自己必須孤獨地承受壓力;只是,說著說著,眼淚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在眶中打轉(zhuǎn)。
但,她連流出眼淚來抒解一下情緒都不能。長廊上有人影閃動,秋云回來了,她立刻重新擺出莊重、嚴肅的神情。
秋云向她稟告:
“我到無為齋的時候,老爺正在里屋寫字,不理我,我要蓉兒去說,老太太定下了樁天大的喜事,吩咐太太告知老爺。老爺這才讓我說,說完了,給了三個字:知道了。接下去,老爺又低頭寫字。我就回來了!”
情況如常如昔,也如意料,因而陸夫人平靜地聽著,聽后一言不發(fā),也像給了個“知道了”;秋云則是小心謹慎地說話,于是再小心地往下說:
“春夢讓我回說,她到大門上去等著,等到少爺回來,盯著少爺進門,立刻上怡福居?!?/p>
不然,他會溜回自己房里,磨蹭上半天不見人。誰都明白他的習性,于是,陸夫人微點了點頭,發(fā)出了聲音:
“嗯——”
事情非這么辦不可,她同意春夢的做法,但,接下來卻不說話了,像是已經(jīng)不再關(guān)心兒子返歸的事。她的心念已動,心思整個困在婚費的問題上,不說話,下意識地開始邁步,想立刻回房去查看剩余的地契,好作打算。于是,眉頭深鎖的她,行走的速度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很快。
不明所以的秋云既不敢開口詢問,又不敢落在她身后太遠,于是,幾乎是跑著小碎步才勉強跟上。不料,到了門口,她突然停步,秋云沒能預知,來不及收腳,竟險些撞上她的后背;但她的心思在別處,沒注意這個情況,而是習慣性地吩咐身后的人辦事:
“去交代廚房,明兒姑太太來——她喜歡的吃食,全都備上,一樣都不能少!”
盡管家道已經(jīng)中衰,家用必須省儉,但是絕不能薄待親戚,因此,她說話的語氣非常沉穩(wěn)。
還帶著幾分驚、心跳加快的秋云沒有她的沉穩(wěn),兩排牙齒在寒風中咯咯發(fā)顫,勉強擠出個回應:“是?!?/p>
聲音才發(fā)出,她已經(jīng)推門進房,而且隨手合上了門,隔絕了外界。
屋內(nèi)暖和如春,幾上養(yǎng)的素心蘭正綻放吐芳,整個屋里盡是清幽的香氣。但置身其中的她完全沒有感覺,一合上門,她就難再舉步行走,背靠在門上,借以撐住身體,精神則癱軟了,不能再堅強地忍住眼淚,沒多久臉上的脂粉就糊成了一片。
過后,她慢慢地挺直身體,深吸一口氣,移動雙腳,走進里屋,在妝臺前坐下,對鏡拭去臉上的淚痕,施上一層薄粉,也專注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嚴正地要求自己面對現(xiàn)實——沒有人了解,也得不到任何幫助,唯有依靠自己的意志來支撐一切。
心中開始撥算珠:
“聘禮不能少,宴席不能省……新居粉刷、布置……衣裳、首飾、家具……安頓陪嫁來的人……”
各項費用加起來非??捎^,又難在既無法開源,也不能節(jié)流,只怕賣一塊地還不夠。越是面對現(xiàn)實,冷靜思考,她的眉頭就皺得越緊,腰挺直了,背卻駝了。
而她為之發(fā)愁的對象陸天恩正在回府的路上,心思中完全沒有母親的存在。
大順在茶園里找到他,硬把他拉出來送上馬車。他身不由己地讓馬車載他前進,心神卻整個地留在茶園里,留在水飄萍的眸光和說唱中,恍惚得像落入了云海花海聯(lián)合編織的夢幻中,不真實,但是美得令他迷醉。
馬車在陸府門口停下,發(fā)出報喜似的戛然一聲,車身顛簸了一下,卻仍然沒有把他從美夢中震醒;而已經(jīng)在門口守候多時的春夢早已迫不及待地向馬車跑來,和先跳下車來的大順不約而同地一面伸手掀開車簾,一面叫喚:
“少爺——”
他隱約聽到了,但是,眸中盡是朦朧的水影,心神還帶三分迷糊,以致下車的時候腳步不穩(wěn),上階的時候沒看到臺階,進門的時候沒看到門檻,都險些絆跌。春夢看著他魂不守舍的樣子,一面心里暗笑,一面不時地伸手去扶他,一面滔滔不絕地說話:
“謝天謝地,您可回來了……老太太打?qū)m里回來,有要緊的事要說,您沒在府里,太太可急了……我親自守在門上等,心都是懸著的……”
陸天恩察覺到身邊有人,也察覺到這人正在對他說話了,轉(zhuǎn)頭去看,而且立刻興高采烈地向她傾訴:
“你可知道,這世上——真的有人——眼眸如秋水,如寶珠,如明星,如絳珠仙草的情淚……”
春夢“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又鬧瘋病啦?什么珍珠瑪瑙的!告訴您,就要有一只鳳凰飛到咱們府里來了,以后的日子就不一樣了——管叫您什么瘋病都不敢犯了!”
陸天恩沒體會到她的戲謔,下意識地回應:
“哦,有鳳來儀——”
春夢更加笑不可遏,也忍不住和盤托出:
“老太太進宮,稟過太妃們了,給您訂下了親事——親上加親,娶靈芝格格。恭喜少爺,要做額駙了!”
最后一句,陸天恩聽清楚了,登時心里一驚,張大了嘴,舌頭發(fā)顫:
“什么?”
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愣愣地立在當場;春夢一不留神便撞著了他,而后滿臉無可奈何地催促他:
“快走吧——老太太和太太都等久了呢!”
陸天恩卻不肯舉步,含糊不清地發(fā)問:
“你,你……在說什么?”
春夢不由自主地嘆氣:
“您可是歡喜糊涂了,我說的,還不清楚嗎?咱們府里要辦喜事了,給您娶親呢!人家是如花似玉的‘八旗第一美女’靈芝格格,就要像一只鳳凰般的飛到您身邊來了!您就要做額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