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夢(上)(6)

故夢(上) 作者:林佩芬


 

陸天恩的耳朵不糊涂,而是心里亂了,語焉不詳?shù)剜哉Z:

“怎么會有這種事……怎么會……”

春夢不了解他,一個勁地催:

“這事千真萬確,老太太決定的事就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也不會改。她已經(jīng)稟過太妃了,明天姑太太來商量細節(jié),這會兒,就等您去說說!”

絕對千真萬確,毋庸置疑,但是,陸天恩的心錯亂得無法清理,腦海里開始涌入云朵,胡亂飄飛,捉摸不住。

生在這樣一個前朝的名門高第中,平日里往來的親友群,大半是前朝的王侯將相、皇親國戚、八旗貴族。小朝廷還在,有些家里也還保留著昔日的稱謂,王爺、福晉、貝勒、格格、額駙,讓自己的身份留在過去的回憶中,和新時代脫了節(jié);可是,就在這幾年間,自己的心里對這一切都起了反感。

周遭全是沉溺在舊夢中的人,無不生活在沉沉的暮氣中,既跟大步前進的時代脫了節(jié),也沒有生活重心,沒有方向,沒有目標(biāo),沒有希望,甚至,沒有生命力……而他,才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啊,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他悶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從小,他就生活在過度的呵護中,生活在祖母和母親的愛織成的黑網(wǎng)中,像布偶般的由人抱持、擺布。

小時候,偶然興起,拿起釘錘做個小木工玩耍,立刻被禁止,理由是:“好好的哥兒,做什么下等的粗活!”興趣和樂趣就一起被扼殺了。

長大后,偶爾興起出洋讀書的念頭,也是立刻被禁止,理由是:“漂洋過海太危險,外頭有好多革命黨,等著殺光咱們這樣的人家!”已經(jīng)上了學(xué)堂,也因為有一些學(xué)生們在鬧學(xué)潮,怕有危險而休學(xué)了;待在家里,安全是安全了,求知欲和上進心卻一起被扼殺了。

人生的腳步必須按照祖母和母親所設(shè)定的軌道行走,他只有聽話的份;而經(jīng)歷過改朝換代的滄桑的祖母和母親對新時代和外面的世界都充滿了恐懼,限制他不得介入。所親自設(shè)定的人生軌道更是屬于“前朝”的,早已不合時宜,走得他全身發(fā)麻,覺得自己是頭“四不像”怪獸。

而現(xiàn)在,憑空又飛來了一樁由她們決定的婚姻。他的心開始掙扎了起來,眼前竟也迷迷蒙蒙地幻起了金靈芝的形影:長圓臉、丹鳳眼,衣飾講究,儀態(tài)高雅,還帶著一股天生的雍容華貴氣,確實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兒。彼此誼屬至親,平日還算常見面,可是,不知怎的,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他竟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陌生的感覺,仿佛跟自己不相干似的——從來就沒想過要娶她為妻!

親戚中表姐表妹多得數(shù)不清,一向只覺得她是表姐妹中的一個而已,見面時說幾句親切問候話而已,從來不覺得她體己、知心;沒有戀慕,沒有情愛,更沒有產(chǎn)生過“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的特殊感覺。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雙手輕輕一顫,口中不由自主地喊出聲來:

“不……我不……不要……我不要成親……”

他扭頭大步往前走,轉(zhuǎn)向與怡福居相反的方向。

春夢嚇了一大跳,追著他叫喊:

“哎,哎,少爺——少爺——”

陸天恩像逃跑似的往前走,一面自言自語:

“我不要成親,我還沒有想過這件事——”

春夢又害怕,又著急,滿臉驚恐。

“少爺,您不能這么說——”

陸天恩根本不理會她,自顧自地往前走;他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叛逆和沖動,使他的情緒異常,以致路走得特別快,神情也不像平常那樣的略帶懦弱的溫和,甚至有點反彈似的故意叫嚷。

“我要說,我不想成親……”

春夢急到盡頭,反彈似的變了一張臉;她沉定地大跨一步,雙手叉腰,擋在陸天恩跟前,大聲地喝叫:

“好,說——您去說——先到太太跟前去說——只要您到了太太跟前,愛說啥說啥,都不關(guān)我的事。我只奉太太的交代,等您進門,送到她跟前。這會兒,您要是撒賴不上她屋里去,我就喊順大叔來架過去!”

畢竟是“夫人跟前大丫頭”,懂得怎么幫著管束少爺。果然,陸天恩的態(tài)度軟了,垂頭喪氣,也不叫嚷了。

春夢再補上一句:

“快走吧!不然,給架到老太太跟前,說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這么一來,陸天恩屈服了,乖乖地跟著走。轉(zhuǎn)眼怡福居將近,他才忍不住小聲地自言自語了一句:

“老太太決定了……不管我們肯不肯……啊,靈芝一向心高氣傲,也許,她不答應(yīng)——”

還有一線希望否定這樁婚姻,他的眼中閃過一道光。但是,聽見這話的春夢立刻干脆利落地潑他一盆冷水:

“老太太決定的事,也都稟過太妃了,哪里由得她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p>

她心中有氣,還追加似的刺他一下:

“就算她心里嫌棄您呢,礙著老太太的面子也不好說出嘴來!”

怡福居到了,臘梅的香氣遮天蓋地似的籠罩下來,春夢頓覺香氣撲鼻,心曠神怡,陸天恩卻覺得鼻孔被臘梅塞住了,幾欲窒息。

- [ 3 ] -

雪后,空氣濕潤,天色清明。清晨的初陽緩緩上升,將大地也映照得分外清明;滿植西府海棠的金府后花園中因而展現(xiàn)了別樣情境。

海棠已半數(shù)綻開,花容絕美,而天光穿花而過,半為花樹敷上金粉,半數(shù)灑落在地。于是,昨日的積雪和今日的光影參差交錯,有如鋪了整片的碎琉璃,竟而形成一種象征:從象征著民國世界里的軍閥割據(jù),使國土碎裂,到金府在民國世界里的尷尬處境,而至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畸零破碎,都有著一針見血似的深刻。

一夜未眠的金靈芝站在長廊下,面向花園倚欄凝望,卻因為心事重重,眼中沒見著半點景致。在她的心里,整座金府都是民國世界里的一塊畸零地,無論表面上呈現(xiàn)什么樣的景致。

金府本是前清的瑞親王府,她的父親是世襲的瑞親王,而在辛亥鼎革后失去了名位,不久就抑郁成疾,于兩年前撒手人寰,留下一妻四妾和十一名子女,繼續(xù)住在原有的府第中共同生活。

五名寡婦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和諧,既已在親王生前為爭風(fēng)吃醋而鉤心斗角,更在親王逝后為爭奪遺產(chǎn)而鉤心斗角,因而把一座原本屋宇富麗堂皇、園林美不勝收的府第變成了一個荒誕、扭曲的世界。

她是嫡長女,從小以聰明、美麗最得父親的疼愛,但是父親逝后,她卻無力協(xié)助缺少威嚴的母親治家,只能陪著母親日復(fù)一日的過著坐困愁城的日子,完全不敢設(shè)想未來的光景。

而現(xiàn)在,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雖然她心里萬分排斥這樁不是出于自由意愿的婚姻。

風(fēng)拂花移,光影就跟著搖曳,恍惚不定,有如她的心境。

有人向她走來,她略有所覺,但是打不起精神將目光朝向來人,直到來人出聲喚她,眼珠子才有了轉(zhuǎn)動,心思從飄忽中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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