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碑”與“南帖”
一般書法論述也習慣把“碑學”與北朝連在一起,稱為“北碑”。以二王為主的“帖學”,自然就被認為是流行于南朝文人間的“南帖”。
“北碑”、“南帖”的說法沿襲已久,大家都習以為常,其實卻可能是一種太過粗略的籠統(tǒng)分法,容易造成很多誤解。
“碑”還原到原始意義,還是指石碑上用刀刻出來的文字。這些石碑文字,最初雖然也用毛筆書寫,但是一旦交到刻工手上,負責石刻的工匠難免會有刀刻的技法介入,改變了原來毛筆書寫的線條美感。
北朝著名的“張猛龍碑”、“龍門二十品”,許多線條的性格不是毛筆容易做出來的,很顯然是石匠在刀刻的過程中,表現(xiàn)了刀法的利落、明快、剛硬?!褒堥T二十品”許多是墓葬祭祀刻在佛像周邊的記事文字,很多是社會底層百姓的制作,文化層次不高,書寫者不一定是有名的書法家。因此,負責刻石的工匠更有機會照自己的意思去改變字體,改變筆法為刀法,甚至改變原有書寫的字形,也偶爾出現(xiàn)別字錯字,卻開創(chuàng)了一種與文人書寫分道揚鑣的書法美學。他們原是無心插柳,后代書法家為了制衡文人書法的甜媚,反而從這些樸拙的民間書法中得到了靈感。
因此,“碑”與“帖”的問題,或許并不只是北朝書法與南朝書風的差別。
清代金石派大力贊揚的“爨寶子”、“爨龍顏”兩塊石碑,屬于晉人書法,石刻的地點在云南,并不屬于北方,一概稱為“北碑”就失之籠統(tǒng)。
一九六五年在南京出土的“王興之夫婦墓志”、“王閩之墓志”石刻,刻于東晉咸康到永和年間,永和九年(三五三年)正是王羲之寫“蘭亭序”的一年。
王興之、王閩之也是王氏南渡家族中的精英文人,但是從墓志石碑的字體來看,卻完全與“蘭亭”不同,與王羲之書風不同,與“南帖”的所有字體都不相同。
這塊王家在南方出土的墓志,引發(fā)學術(shù)上極大爭辯,當時中國古史方面的權(quán)威人物郭沫若就據(jù)此寫了否定“蘭亭序”的論述,認定“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從文章到書法都是偽造的。
郭沫若的說法驚世駭俗,但是把同樣年代的“王興之夫婦墓志”和“蘭亭序”放在一起排比,的確看到兩種截然不同的字體與書法風格。
“王興之夫婦墓志”書體不像“南帖”,卻更接近“北碑”,字體方正,保持部分漢代隸書的趣味,卻已經(jīng)向楷書過渡,拙樸剛健,點捺用筆都明顯介入了刻工的刀法。
“王興之夫婦墓志”的書法不一定能夠否定王羲之“蘭亭序”的存在,卻使我們思考到:同一時代、同一地區(qū)、甚至同一家族,書法表現(xiàn)如此不同的原因。
紙帛的使用
我們敘述過漢代隸書水平線條與竹簡、木簡材質(zhì)的關(guān)系,抵抗竹簡垂直纖維的毛筆會加重橫向線條的用筆,最終形成隸書里漂亮的“波磔”。
三國魏晉是竹簡書寫過渡為紙帛書寫的重要年代,樓蘭出土的魏晉文物里雖然還有竹簡木簡,但是許多紙書文件的發(fā)現(xiàn),說明“紙”與“帛”已大量取代前一階段笨重的竹簡木簡?!凹垺迸c“帛”開始成為漢字書寫的新載體,成為漢字書寫全新的主流。
筆、墨、紙、硯成為“文房四寶”,如果在漢代,是無法成立的。因為漢代始終以竹簡書寫為主,紙的使用微乎其微。
筆、墨、紙、硯“文房四寶”與漢字建立長達近一千七百多年的關(guān)系,關(guān)鍵的時刻也在魏晉,王羲之正是“紙”“帛”書寫到了成熟時期的代表性人物。
收藏在日本龍谷大學圖書館的樓蘭晉人李柏的“紙書”信札,是值得拿來與王羲之傳世書帖一起比較的。出土于西北邊陲的書風,竟然與南方王羲之書法如此雷同,從文體到字體都使人想到王羲之的“姨母帖”。
因此,魏晉“書帖”關(guān)鍵還是要回到“紙”“帛”的大量使用。毛筆在“紙”“帛”一類纖細材質(zhì)上的書寫,增加了漢字線條“行走”、“流動”、“速度”的表現(xiàn),漢字在以“紙”“帛”書寫的晉代文人手中流動飛揚婉轉(zhuǎn),或“行”或“草”,瀟灑飄逸,創(chuàng)造了漢字嶄新的行草美學。
同時間,民間的墓志、刻石并沒有立刻受到文人行草書風的影響,即使像王興之、王閩之這樣南方文人家族的墓志,因為是刻石,還是沿用了“碑”的字體,并沒有使用“帖”的行草書風。因為很明顯地,“帖”的原本意思就是文人寫在“紙”“巾”上的書信文體與字體。
“碑”是石刻,“帖”是紙帛,還原到材料,漢字書法史上爭論不休的“碑學”與“帖學”,或許可以有另一角度的轉(zhuǎn)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