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色電影的誕生:巴黎,1946—1959(3)

黑色電影 作者:(美)詹姆斯·納雷摩爾


 

超現(xiàn)實主義者們在電影的場面調(diào)度(cinematic miseenscène)中“夢”到一些被貫注的細節(jié)(cathected details),但并非所有的細節(jié)都會被他們的眼睛捕捉。深深吸引他們的是“社會奇譚”電影、關于孽緣的情色故事和有薩德式片名的驚悚片。他們特別喜歡那些關于犯罪和謀殺的電影,部分是因為這些電影描繪了暴力和反社會行為,部分是因為它們給予都市的舞臺布景一個非凡的靈韻。阿拉貢在1918年寫道,美國的犯罪片“講的是日常生活,卻成功地把一張吸引我們注意力的鈔票、一張放著轉輪手槍的桌子、一個有時會變成武器的酒瓶、一條透露犯罪信息的手帕、一臺作為桌子水平線的打字機提升到戲劇的高度”[22]。

阿拉貢描述的也許就是1940年代的驚悚片——故意違背常情的情色,很大程度上局限在室內(nèi)的場景,景深風格的攝影似乎要暴露事物本身的秘密,這些作品通常改編自酒精文學——酒精是欲望、虛弱、欣悅癥、困惑和噩夢的助推器。于是,這些電影被《電影時代》(LAge du cinéma,1951年問世的超現(xiàn)實主義出版物)和《正片》(Positif,一本在1950年代與1960年代早期與超現(xiàn)實主義保持密切關系的雜志)推崇和討論就不足為怪了。另外一本以超現(xiàn)實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為宗旨的書也對它們進行了重要的研究工作:19雷蒙·博爾德與艾蒂安·肖默東的《美國黑色電影全景》(1955),這本書被以后的研究著作稱為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23]

雷蒙·博爾德是《正片》的撰稿人,并導演了超現(xiàn)實主義電影《皮埃爾·莫利尼耶》(Pierre Molinier),安德烈·布勒東為這部電影做了畫外解說。但我們并不需要去查詢他和肖默東的簡歷,他們在知識上的傳承是顯而易見的:《全景》的導言是由馬塞爾· 迪阿梅爾寫的,他在其中愉快地回憶到,在1923至1926年間,他和布勒東、雷蒙·凱諾、本雅明·佩雷(Benjamin Peret)、雅克·普雷韋、伊夫·唐吉(Yves Tanguy)等超現(xiàn)實主義成員一起觀看美國的黑幫電影,那些電影是如此“新鮮、不落俗套,要多黑色就有多黑色”[24]。仿佛這些話語還嫌不足,博爾德和肖默東還特地選了超現(xiàn)實主義者最喜歡的詩人洛特雷阿蒙(Lautréamont)的一句話來作為本書的引言:“在這些血腥的渠道中,人們將邏輯推至爆破點。”(The bloody channels through which one pushes logic to the breaking point.)

盡管博爾德與肖默東具有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目的,但他們經(jīng)常顯得含糊或不一致。起初,他們把黑色電影看做一個系列,但在其后的書寫中,他們則會將它看做一個類型,一種情緒或者一種時代精神(zeitgeist)。在導言中,迪阿梅爾說黑色電影與電影的歷史一樣久,而且從未像當下這樣繁盛,而在正文中,博爾德與肖默東則聲稱黑色電影始于1941年,終于1950年代早期(在1988年出版的平裝本附言中,他們則把黑色電影的終了之日向后推到1955年,并把《步步驚魂》[Point Blank]、《骯臟的哈里》[Dirty Harry]、《窮山惡水》[Badlands]稱為“迷人的復興”)[25]。縱觀整本書,“客觀”的語調(diào)掩飾了對欲望的沉溺。令人驚奇的是,博爾德與肖默東對電影的視覺風格談之甚少(法國人對巴贊稍后所說的“造型”[plastics],即表現(xiàn)主義的影像,并不敏感);事實上,他們強調(diào),好萊塢犯罪電影的黑色氛圍“就其本身來說并沒有什么”(nothing in itself),因此也無需僅僅為了采用而采用這種風格(180)。然而,他們相當強調(diào)死亡的主題和 “本質”的情感特征,在書中,他們以五個超現(xiàn)實主義式的詞匯來描述這些片子:“夢幻的(oneiric)、奇異的(bizarre)、情色的(erotic)、矛盾的(ambivalent)和殘酷的(cruel)”(3)。[26]有時其中的一種特征會占據(jù)統(tǒng)治性的地位:《上海手勢》(The Shanghai Gesture,這部電影啟發(fā)了超現(xiàn)實主義者關于“非理性擴張”[irrational expansion]的一個實驗)是“夢幻的”,而《吉爾達》(Gilda)則是“情色的”(3)。而有時,這些特性則被不均勻地分布,就像阿拉貢的綜合批評那樣,那些片中的“黑色的一面”(noir aspect)將以略略觸及主題的形式出現(xiàn):“《設局》The SetUp:又譯《出賣皮肉的人》,本書用原意?!幾⑹遣坑嘘P拳擊的很好的紀錄片:它在死胡同中的惡斗那個段落中變成了黑色電影?!秺Z魂索》(Rope)是部心理片,它可以與黑色電影相聯(lián)系僅僅是因為其中迷人的施虐傾向?!保?)

20但是對于博爾德與肖默東來說,黑色的敘事和人物同樣存在;就在這個時候,黑色電影成了成熟的法外之徒類型片(outlaw genre),它們有系統(tǒng)地顛覆了好萊塢的基本神話。他們堅持,此類型中的真實電影(true films),不僅發(fā)生在“犯罪的環(huán)境”,而是代表“一個犯罪分子的視角”(7)。在近似于超現(xiàn)實主義的意義上,這些電影是“道德”的:它們并不提供那些正義凜然的法律代理者,而是描繪了一個個深藏于黑暗之中的私家偵探、不誠實的警察、犯下命案的便衣偵探以及撒謊的地方檢察官。它們總是把上層人士描繪為腐敗者,而當涉及黑幫匪徒時,它們則把諸如《疤面人》(Scarface)等早期黑幫片中的“大型原始人”(grand primitives)替換為天使般的殺手和精神病人(7)。

因此,一個理想的黑色電影男主角是約翰·韋恩(John Wayne)的反面。心理上,他是被動的、受虐的以及病態(tài)地好奇;生理上,他則是“成熟的,甚至有點老,并不是很帥。亨弗萊·鮑嘉(Humphrey Bogart)就是這種類型”(10)。遵循同樣的邏輯,黑色電影的女主角就不會是多麗絲·戴(Doris Day)了。雖然博爾德與肖默東從未提到過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的于麗埃特(Julliette)——法國文學中最著名的性愛恐怖分子之一,但是,他們所描述的那些女主角在各個方面都與其十分相似,除了她“甚至對自己也是致命的”(10)。[27]這些女子是美麗的,對武器很熟稔,“也許性冷感”,這類新女性(new woman)促成了獨特的黑色情色主義(noir eroticism),而后者“通常只是暴力的情色化而已”(10)。[28]對于博爾德與肖默東來說,她們之中最佳的銀幕代表是格洛麗亞·格雷厄姆(Gloria Grahame),她雖然很少飾演蛇蝎美女,但總是暗示著一種“冷靜的算計和淫蕩”(125)。

最重要的是,博爾德與肖默東還對黑色電影“對暴力主題的革新”深感著迷(10)。他們認為,黑色電影的主要貢獻之一就是把主角(hero)與反角(villain)之間的戲劇性火拼(俠盜片[swashbuckler]中高潮處的拔劍相斗,西部片結尾處的雙槍對決等)革新為“殺戮的典禮”。在這些電影中,死亡或者以專業(yè)行刑的形式出現(xiàn)(一個常被引證的例子是根據(jù)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的小說改編的1946年的《殺人者》[The Killers]),或者演變?yōu)橐粓鍪┡皟x式:在《高墻》(The High Wall)中,一個宗教書籍的出版商通過鉤住電梯修理員所站的板凳之下的雨傘,使他墜落到空礦井里而亡;在《死亡之吻》(Kiss of Death)中,一個瘋狂的罪犯大笑著把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瘦小老婦人推下樓梯;在《血濺虎頭門》(Brute Force)中,一個法西斯監(jiān)獄看守以繁復、程式化的殘忍手段折磨囚犯;在《邊城喋血記》(Border Incident)中,一個臥底警察被一輛拖拉機無情地碾過,而他那無助的同伴只能干站在那里看。

21博爾德與肖默東評論道:“在這些不連貫的暴力中有種夢的味道?!保?2)事實上,敘事本身經(jīng)常就在夢的邊緣,仿佛是想去增強暴力混亂(violent confusion)、曖昧性(ambiguity)與失衡(disequilibrium)的超現(xiàn)實主義氛圍,而在博爾德與肖默東看來,這種氛圍就是黑色電影的基礎。他們?nèi)缡菍懙溃骸八械暮谏L格要素”都旨在以攻擊某些成規(guī)的方式來“使觀眾失去方向感”(disorient the spectator),那些成規(guī)包括:“合乎邏輯的動作action:即情節(jié)?!幾?,好與壞之間的嚴格區(qū)分,具有明顯動機的明確人物,奇觀式而非殘酷的場面,女性氣質濃郁的女主角與誠實的男主角?!保?4)黑色電影的“天職”(vocation)就是顛倒這些規(guī)范,從而創(chuàng)造一種來自秩序的破壞與“心理方位或指向的消失”(the disappearance of psychological bearings or guideposts)的特殊張力(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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