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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舊即新:黑色電影的風(fēng)格(9)

黑色電影 作者:(美)詹姆斯·納雷摩爾


 

據(jù)博爾德與肖默東《美國黑色電影全景》第一版的說法,黑色電影消亡的時期恰逢這類時尚變得過時并成為戲仿者的目標。他們說,文森特·明尼里(Vincente Minnelli)——最有服裝意識(dressconscious)的電影導(dǎo)演之一——給了深情的致命一擊(coup de grce),他讓米高梅電影《龍國香車》(Band Wagon,1953)的高潮處上演了“追女芭蕾”(GirlHunt Ballet)。199這段特藝彩色的舞蹈段落長達八分鐘,表現(xiàn)形式是1940年代風(fēng)格的夢境段落,弗雷德·阿斯泰爾(Fred Astaire)在其中飾演硬派偵探羅德·賴利(Rod Reily),而賽德·沙里塞(Cyd Charisse)則一人分飾金發(fā)天真少女與黑發(fā)蛇蝎美女兩角。最華彩的一幕發(fā)生在煙霧縈繞的酒吧間,賴利穿著奶油色西裝、黑襯衫,系著黃領(lǐng)帶,和“黑暗”沙里塞跳了一段香艷的舞,后者穿著裝飾著金屬亮片和黑色網(wǎng)眼的猩紅緊身裙。接著轉(zhuǎn)向公式俗套,金發(fā)女子被證明是他必須連發(fā)數(shù)槍射殺的反角。最后他和這個黑發(fā)女子一起離開?!八龎?,”他告訴我們,“她危險。我完全不能信任她。但她是我喜歡的那類女人?!?/p>

博爾德和肖默東認為,“追女芭蕾”捕捉到黑色電影的“精髓”,200并進行了“詩學(xué)轉(zhuǎn)型”(poetic transformation)。他們論證道,明尼里既是一個商業(yè)超現(xiàn)實主義者(commercial surrealist),又是一個“備受煎熬的唯美主義者”(tortured aesthete),他和1940年代之間“明晰的共謀關(guān)系”(lucid complicity)的成立皆因黑色電影本身已成為一種“記憶”。他們建議,這段華麗的芭蕾應(yīng)該保存在某種“想象的電影資料館”(imaginary cinémateque),作為一個已死形式的念想。(138)然而,這種論調(diào)的問題在于,“追女芭蕾”并沒有特別新鮮之處。明尼里1930年代的那些百老匯歌舞時事諷刺劇(revues)中就搬演過相同的戲仿,而當他于1937年來到派拉蒙時,想拍的第一批電影中就有《時報廣場》(Times Square),一部戲仿的“神秘追逐”(mystery chase)片,和百老匯秀一個調(diào)性。他也知道大熱的《紅男綠女》(Guys and Dolls,1950),在這部電影中,衣冠楚楚的黑幫分子斯凱·馬斯特森(Sky Masterson)身穿與弗雷德·阿斯泰爾在《龍國香車》中一樣的衣服,吟唱著《做一回淑女吧》(Luck Be a Lady)。這部和其他許多有關(guān)地下世界的歌舞秀都明顯影響了“追女芭蕾”,而后者不僅是對好萊塢,也是對1953年最成功的美國作家米基·斯皮蘭的嘲諷。

斯皮蘭的例子適足彰顯以下事實,即娛樂業(yè)中的戲仿作品與其說是對一種已死風(fēng)格的嘲弄,不如說是竭力利用當紅熱潮的一種嘗試。[33]看一下華納兄弟公司1940、1950年代發(fā)行的眾多卡通戲仿片(cartoon parodies)。其中之一是1944年的弗里茲·弗雷倫(Friz Freleng)制作,有只大灰狼穿著阻特裝到劇院觀看《取舍之間》(僅僅一年前,阻特裝暴動在洛杉磯爆發(fā))??ㄍㄆ旧硎怯锰厮嚥噬臄z的,不過大灰狼所見卻是畫得極好的黑白諷刺漫畫,滿是荒誕的喜劇夸張——例如,鮑嘉用噴燈點燃勞倫·巴考爾的香煙。在更晚近的由查克·瓊斯(Chuck Jones)執(zhí)導(dǎo)的華納卡通片——與《警網(wǎng)擒兇》(Dragnet,1954)的發(fā)行同步——中,波基豬(Porky Pig)和達菲鴨(Daffy Duck)變成了警探喬·蒙代(Joe Monday)和施默?!ね克勾⊿hmoe Tuesday),他們在一個未來空間站中擔(dān)任警察。這部卡通片模仿了當時正流行的杰克·韋布(Jack Webb)電視秀,不過同時它又像一部老派的黑色電影,波基豬和達菲鴨嘴里總是叼著香煙。

這種希望模仿當下時尚潮流的意圖同樣可以在《致命本能》這類片中看到,它想譏彈的不僅有1940年代的經(jīng)典電影,還有《體熱》、《致命的誘惑》(Fatal Attraction)、《恐怖角》和《本能》??枴べ嚰{更生動、技術(shù)上更卓越的戲仿作品《死人不穿格子呢》(1982)很大程度上也可作如是觀,會有這樣一部電影,蓋因那些過去的經(jīng)典黑色電影仍然作為商品在電視上放送。換言之,即使一部戲仿作品會奚落某個風(fēng)格,但它仍然依存于所模仿的對象。我可以更深入下去:201非常像分析批評(analytic criticism),戲仿定義甚至制造了某些風(fēng)格,賦予它們可見性和地位。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曾這樣說批評家:“我們?yōu)榻馄识\殺。”戲仿者也可被指控犯下同樣的罪行;但是學(xué)者和模仿者也保留他們所摧毀的,把它變成一個后來藝術(shù)家可以重新激活的概念(這便可解釋,為什么一系列黑色電影滑稽劇,例如《黑鳥》[The Black Bird,1975]和《低價偵探》[The Cheap Detective,1978],與新黑色電影的興起大致同期)。

顯然,戲仿和批評都參與塑造了黑色電影的流行概念,提升了后者作為智識時尚(intellectual fashion)和商品的實力。即使如此,我們還是無法說出對黑色電影的戲仿的確切開始時間,我們也不能精準地區(qū)別戲仿、混成和“正常”的文本性(textuality)。由鮑勃·霍普(Bob Hope)主演的塞繆爾·高德溫公司影片《他們罩著我》(They Got Me Covered,1944)中至少有一個段落(由黑色電影攝影師魯?shù)婪颉ゑR特[Rudolph Mate]掌鏡)模仿了彼時黑暗驚悚片的所有視覺成規(guī)。其后另一部霍普電影,派拉蒙的《美艷親王》(My Favorite Brunette,1947)中,艾倫·拉德客串了一個強硬的私家偵探。這些是戲仿之作嗎,還是巧妙的致敬?還須注意的是,達希爾·哈米特和雷蒙德·錢德勒自己偶爾也寫些針對自己小說的戲謔之作。弗蘭克·麥克謝恩說錢德勒是一個喜劇小說家,他至少有一部作品,即《惱人的珍珠》(Pearls Are a Nuisance,發(fā)表于1939年的《十美分偵探》[Dime Detective]雜志)是“徹頭徹尾的戲仿之作”(The Life of Raymond Chandler,56)。據(jù)麥克謝恩說,錢德勒文字中某些更華彩的方面,例如《灣城布魯斯》(Bay City Blues)中對拳腳相加的描寫,或者《紅風(fēng)》(Red Wind)中那個著名的開場白(“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每一個豪飲酒宴都會以爭斗收場。溫順的小妻子們撫摸著切肉餐刀的鋒刃,研究著她們丈夫的脖子。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你甚至可以在一個雞尾酒會中喝到滿滿一杯啤酒”),都旨在暗示“他寫的很多文字都是垃圾”(The Life of Raymond Chandler,56—57)。[34]

甚至是像《來自過去》這樣的經(jīng)典黑色電影,它的很多魅力也來自——至少對當代的觀眾來說——它近乎自我戲仿(selfparody,同年發(fā)行的電影《上海小姐》也有這個特質(zhì))的事實。電影中的基本元素幾乎是過于為人熟知了:一個穿著風(fēng)衣、不斷吸煙的私家偵探;一個光艷照人的蛇蝎美女;閃回敘事;一個厭世的第一人稱敘述講著有關(guān)謀殺、背叛和性困擾的故事;一個憂郁的結(jié)局;一首不絕于耳的主題曲,不僅被制片廠管弦樂隊,而且被畫面內(nèi)每一個爵士樂隊和酒吧間鋼琴師演繹202(同一旋律前一年已在雷電華的另一部黑色電影《崩潰》[CrackUp]中使用過)。情節(jié)——改編自丹尼爾·梅因沃林(Daniel Mainwaring)的《建起我高高的絞刑架》(Build My Gallows High)——受到《馬耳他之鷹》的強烈影響,而對白(最好的部分是沒有署名的弗蘭克·芬頓[Frank Fenton]寫的)富于準錢德勒式的機智。有些臺詞本可以被用于所有像“追女芭蕾”這樣刻意的戲仿之中。例如,在一個片段中,好女孩(弗吉尼亞·休斯頓[Virginia Huston])說壞女孩簡·格里爾“不會一壞到底——沒有人是這樣的”。米切姆冷冷地嘟囔道:“她是最接近的?!?nbsp;米切姆的畫外敘述也有相似的特質(zhì)。“我從不在白天見她,”他這么說格里爾,“我們似乎以夜維生。白天消逝得就像你抽的一包煙?!弊允贾两K,在對間接氛圍(secondhand atmospherics)的處理方式上,整部電影看上去是聰明的自我反射或者說巧奪天工。當我們聽見我剛剛引用的臺詞時,我們看見私家偵探坐在黃昏中一個墨西哥廣場的戶外咖啡館,正對著一家名為“Cine Pico”(皮科電影院)的霓虹燈閃爍的劇院,上映的是好萊塢電影。就是在此一時刻,“無情的妖女”(belle dame sans merci)神秘登場,仿如一個流行文化想象中的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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