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過打,瑤晶就一個人跑到陽臺上,透過郁郁蔥蔥的葡萄藤,望天。葉子綠得太耀眼,天空沒有顏色。我脖子上、手腕上掛著花花綠綠的塑料珠子,握著綠色脫了漆打著卷兒的欄桿,鉆不出去。即使眼眶通紅,掛著淚,依然驕傲地仰起臉,我是這藤羅碧柳間唯一的公主,最最漂亮的公主。
陽臺上除了青青翠翠的葡萄藤,還擺著一架看起來十分沉重又古老的縫紉機(jī)。這大概也是媽媽的外婆留下來的,媽媽經(jīng)常對著它,雙腳踩在下面的踏板上,前前后后地擺動。隨之而來,縫紉機(jī)就會發(fā)出嘎嘎嚓嚓的響聲。媽媽手里的布被壓在一塊很小的金屬板下面,沿著某個方向滑過去,金屬板上纏繞的線源源不斷地流下來,被軋進(jìn)了布里。
有時侯我也學(xué)著媽媽,像模像樣地端坐在縫紉機(jī)前,用腳尖點著踏板,發(fā)現(xiàn)它竟如此難以駕馭。所以我的樂趣只在于單純地模仿一個勞動的坐姿。
媽媽回來,她喊我:“瑤晶,瑤晶!”
我搬著小板凳坐在陽臺上紋絲不動,只大聲地回:“哎!”
媽媽進(jìn)來的時候臉色就很難看了。她拎了很多東西,我以為這些東西應(yīng)該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但她還是徑直走到我面前,朝坐在小板凳上的我扇了一巴掌。她手里的塑料袋破了,蘋果灑了一地,咕轤轤地在地上滾。她不會彎腰去撿,只顧著罵:“有沒有眼力價兒!小兔仔子,叫你都不回?!?/p>
“我回了,我回了!”我的淚嘩地流下來。
她又朝我腿上踹了一腳,我不知道她哪來這么大力氣,幾乎把我踹翻在地?!斑€頂嘴,你‘哎’你就完啦!我叫你就讓你‘哎’??!我生你就讓你氣我是不是!沒看見蘋果掉了,還不快撿,等什么呢!剛說你什么來著,沒眼力價兒,不長記性是不是!”
我抽泣著,哆哆嗦嗦地爬在地上,一個一個撿。不知是不是一直呆在陽臺的緣故,我的手很臟。我用這雙小臟手抹臉上的淚,希望借此博取些許同情(明知道不可能)。淚水沾在手上,成了黑黑的泥水,蹭在媽媽剛買回來的蘋果,抓出一個個小手印。
如果細(xì)菌是毒藥,那大家一塊死吧!
我惡狠狠地捏住一個蘋果,竟不小心捏出一個小坑,捏出了蘋果汁。我一下子又慌了,提心吊膽地把蘋果塞進(jìn)塑料袋,沒有被媽媽發(fā)覺。心里的委屈,使我把毒藥不停地抹在自己臉上,和著淚一直流進(jìn)領(lǐng)口。脖子癢癢地,但我任它流下去,假裝流的是血,任它流干。
晚上停電的時候,媽媽開始在漆黑油膩的廚房里摸索,在某個抽屜里找到半截紅色或者乳白色的蠟燭。我面對著點燃的蠟燭,聽著樓下孩子們因停電而雀躍的叫喊,然后我一根一根揪自己稀疏的頭發(fā),頭皮并無異樣的疼痛感。我的神經(jīng)末梢過于遲鈍,而我的精神末梢又過于敏感。我把揪下來的頭發(fā)在蠟燭的火苗上燒,頭發(fā)很快就自己卷曲了,好像活的一樣。
喜歡玩弄自己手指的關(guān)節(jié),讓它發(fā)出咔咔的脆響,感覺舒筋活血。為此,我又沒少挨媽媽的罵,有時她“啪”地一巴掌就打在我雙手上,令我猝不及防。我感覺她一直是這樣強(qiáng)悍而危險的女人,以至于近距離接觸時她一抬手我就本能地往后縮。
我桌子上有一排陶瓷小狗,我喜歡平時它們用眼睛注視我的神情,喜歡被關(guān)注,喜歡被愛。即使我的一舉一動都無法逃離,也甘愿接受這樣的束縛。然而每當(dāng)我挨打哭泣的時候,我就會把它們一個一個轉(zhuǎn)過身去,不叫它們看。那種懦弱和膽怯是我千方百計要隱藏的,強(qiáng)裝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懼怕被看穿內(nèi)心。那種流淚的樣子是不夠美麗的,紅腫著眼,跪在地上,哭嚎著對媽媽說我錯了,下次再也不犯了。
偶爾大姨宋美佳來的時候,她會陪我玩一會兒。我是比較喜歡她的,她有一頭又直又順的長發(fā),披在肩上,散發(fā)著淡淡芳香。我特別鐘愛玩她的頭發(fā),用梳子和發(fā)繩編成各種造型,常常把大姨疼的呲哇亂叫。每到這時,我就又要挨媽媽的罵,如果運氣不好,還會被她扇一巴掌。但直到大姨出國,我都沒有放棄我對她的這種喜好。
大姨有個兒子,比我大兩歲。但她卻喜歡女孩,總是給我買玩具和衣服,對我特別好。
大姨教給我一個游戲,我正著說一句話,然后她故意反過來說。比如我說,我吃包子。她就特驚訝地說,什么,包子吃你?!我說蚊子在我家。她叫你在蚊子家?!后來我們常玩這個游戲,每次都樂不可支。有一次我說我是所有動物的皇后,她說什么,你是黃色兒動物的背后?!把我逗得淚花直往外蹦,嘎嘎嘎笑個不停。
除了大姨,沒人能夠把這個游戲玩好,包括我父母。他們的表情和語氣總是不對,我糾正過他們幾次,還是不行,我就干脆不和他們玩了。
逢年過節(jié),沈家的人就陸陸續(xù)續(xù)從四面八方趕到奶奶家,歡聚一堂。
晚上我們還會像家家戶戶一樣,趁著喜氣的夜色,到樓下去放煙花和鞭炮。
我常常舉著一根細(xì)長的香一樣的東西,燃起來“嗞嗞”地叫,放出五顏六色的火花,像小仙女的舞裙,翩翩起舞。我舉得離身體遠(yuǎn)遠(yuǎn)的,穿梭在人滿為患的大院里,有些人會指著我友好地說,那是沈家最小的孫女。不知為什么,聽到這些我會偷偷地驕傲,仿佛自己已然是個名人。
但后來我上了幼兒園,就再也沒碰過煙花炮竹。開始是爸媽對這種小兒科的的游戲沒有興趣,后來聽說政府為防止污染干脆給取締了。
那種絢爛的美在我還不懂得欣賞的時候,就活生生地從我的生命里被連根拔走。
五歲時奶奶病了,聽說是一種叫龍纏腰的病,如果龍的首尾相接,她就死了。我也不太清楚那是怎么樣一種神奇的病,反正我被送到了幼兒園,就在我家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