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接被送到大班,那里的老師認識我父母,對我特別關(guān)照。但一屋子的小朋友,我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好像都是一家人,玩的時候不帶我,吃飯的時候不叫我,換座位也不會告訴我。有時候我早上到班里,竟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坐在哪里,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過了很久,我才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形影不離。我們約好什么時候一起穿裙子,什么時候帶糖來吃。我們一起在腳上涂了紅指甲油,約好一起光腳穿涼鞋。有人見了說,瞧她倆,怪不得不穿襪子,原來是涂了紅指甲油,臭美妞兒!于是第二天我們不約而同地穿上了襪子。
園里有很多娛樂設(shè)施,我最喜歡的是滑梯,不用別人,可以一個人玩的東西,而且無需爭搶。我最難以接受的是轉(zhuǎn)椅,好多人在上面轉(zhuǎn)到要吐,他們尖叫刺破耳膜,令我從胃里泛上惡心。平常我都不敢坐在秋千上,總怕有人從后面偷偷推我,秋千蕩起來的失重感覺好像快要死去,恐懼像手,可以輕易地一把捏住我的心。翹翹板有點意思,但我總是壓不過對面的人,無論我怎樣用力地坐下去,都只是讓對方翹起來一點點,很快又落在地上不動了。我甚至為此自卑過。跟翹翹板類似的有一條木頭船,船上可以乘三五人,有個女孩教我們念: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還有一樣東西坐落在草坪中,是一個可以轉(zhuǎn)動的大球,球身由各種顏色鐵棍支撐,酷似地球的經(jīng)線。球面上有一個小門,打開小門,我們可以進到球內(nèi),球內(nèi)有一圈窄窄的座椅。通常里面坐滿人,外面還有人推,球就帶著人一起轉(zhuǎn)。雖然很類似轉(zhuǎn)椅,但我卻很喜歡在它靜止的時候坐在里面,關(guān)上小門,幾根鐵棍就能把自己和外界隔離,感覺奇妙而安全。
有次一個女孩獨自坐在里面,我本想過去,卻看到幾個男孩搶先一步。他們突然推動那個球,邊喊著坐好哦坐好哦,邊哈哈大笑。那女孩驚恐極了,使勁纂住鐵棍,尖叫起來。小門沒有上鎖,咣咣當當?shù)匾幌孪略以陂T框上,敲打著驚恐的節(jié)奏。女孩情急之下,把腳從球下面的空隙中伸出來,踩住地面,想阻止轉(zhuǎn)動。結(jié)果是,女孩的腿骨折,被送進醫(yī)院。那女孩從未與我說過話,但從她的表情我看到自己。從那以后,我再不敢坐在里面,即使周圍沒有人,我至多只是在外面徘徊一下,便匆匆離開。從那以后,我也再沒見過那個女孩來幼兒園。當時,我以為她死了,是龍在她的腿上首尾相接。
那個女孩的事并沒有給我們的生活帶來太大影響,很快我們又依舊玩鬧。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如膠似漆,最喜歡坐在沒有人的地方聊天,聊的什么內(nèi)容,我早已不記得了。
轉(zhuǎn)眼,我六歲。到了該上小學的年紀。我的好朋友哭著說她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不能和我上同一所小學。
我哭著說:“沒有你我可怎么辦啊?!”
那一天我們兩個始終悶悶不樂,郁郁寡歡。大了以后聽媽媽說起這件事,我才知道她去的不過是崇文,而我當時在海淀,后來搬到朝陽,就再未離開過。
不用去幼兒園,也不用去學前班,我在家里無憂無慮地過了一段日子,然后背上書包。我為我成為一名真正的小學生而自豪。
對于幼年的日子,我沒有什么印象,只是偶爾從相片中,隱約能嗅到那時的氣息。
沒有朋友的我沒有煩惱,也沒有孤獨。
媽媽說以后我就要穿校服上學,不能再穿自己的衣服。
我坐在媽媽自行車的后座,路途顛簸,小裙子飄飄。太陽烘烤在沙土地上,有一股股躁味。我不知道生活為什么會這么麻煩,唯一的出路就是克服,校服那種東西我是不會穿的。我的小思想隨著自行車蹦蹦跳跳,很快我的精力又被我的小眼睛搜羅的沿路各種風土所集中。
上學的路彎彎曲曲的,先橫過一條熱鬧的馬路,緊接著會路過一家小醫(yī)院,這已是一路上比較顯眼的建筑了。接著是一小段坎坷的土路,轉(zhuǎn)而拐上一節(jié)臺階。臺階兩邊種滿了各種看似野花野草的植物,根徑細長而直,在微風中十分搖曳。上臺階后,穿過一小段窄窄的低矮小樓,一層的窗戶由于我上了臺階的緣故,也就在我的小腿位置,離我非常近,以至于我總懷疑有一天會一不小心踢碎了人家的玻璃。樓由青灰色的磚砌成,磚與磚的縫隙間也長了根徑細長而直的野花野草,屋頂上的瓦礫間也有,頗有點山城的味道。走過這一段蜿蜒的小路,是一段施工到一半的正規(guī)馬路了,道路寬闊得很,方圓多少里內(nèi)除了可吸入顆粒物外空無一物。沿著這條大道走一截,再偏離它拐進一片顏色俗氣的高樓,從小區(qū)的西門進去,再從東門出去,就是我們學校的后門。從后門可以看到學校中學部的操場,穿過操場就是小學部教學樓。但是,后門是緊鎖的,美名曰為了學生安全。從外面繞半個校園,途中又是四層高的磚砌的居民樓,家家戶戶的窗戶大敞,衣服被褥一齊掛在外面,迎風招展。很快,學校的正面便在眼前了。
聽上去拐彎抹角頗費周折才從家找到學校,但其實步行只有二十分鐘的路程,并不像我形容的那么艱苦。
然而這條路,一走就是六年。
學校是個區(qū)重點,因為爸爸的戶口沒有和我們在一起,家里交了三個煤氣罐,學校才勉強收下我。白色欄桿大鐵門進去,中間大兩邊小,共三個對稱的花壇,樹木蔥郁。每個花壇四周都圍著快要倒塌的低矮鐵制籬笆,青色的漆皮幾乎脫落。繞過花壇,教學樓共三層,灰墻青瓦,尖頂,門口左右兩邊各立兩根羅馬柱。房檐上停著兩只石雕白鴿,清麗傲然。
這所上了年紀的校園,像一座神秘的城堡。我花了六年時間去探索它,卻始終沒有關(guān)于它完整的印象。我后來無數(shù)次夢到它,總是站滿了人,排著隊,要放學了的樣子,卻迎接著誰。它又總是在裝修,花樣翻新地展示在我面前,充分體現(xiàn)著與時俱進四個漢字。多少年來,關(guān)于它的記憶是流動的,殘缺的,無法描述的。
開學第一天,班主任進來,在她指揮下我們男生女生按大小個兒站成兩排,然后安排座位。她讓我們記住自己前后左右的人,以后就不許再錯坐了。我突然感動——從此這個座位就永遠屬于我了。
環(huán)顧四周,我正在確定自己的位置,卻和一個女生四目相投。那張熟悉的面孔正是在幼兒園折了腿骨的女孩,我曾經(jīng)以為她死了。
她似乎也認得我,目光停滯了一會兒,卻什么也沒表示。她的目光如此輕蔑地掃過我,然而我的傷心很快被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