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史記·魯周公世家》:“于是成王乃命魯?shù)媒技牢耐?。魯有天子禮樂者,以褒周公之德也?!边@使得魯國在春秋這個周室衰微、禮崩樂壞的時代,得以獨享周公為王室制定的最為完備的禮樂文化和典籍儀節(jié),以至于各諸侯國紛紛到魯國來觀摩和學習周代禮儀文化。而跟隨母親住在魯國都城闕里的小孔丘,在這種莊重典雅的禮儀文化環(huán)境中長大,從小就得以對這些悠揚繁盛的鐘磬樂舞耳濡目染,不知不覺間培養(yǎng)出了一種浩然從容的高貴儀范?!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涊d:“孔子為兒嬉戲,嘗陳俎豆,設(shè)禮容。”說的就是孔子幼年時為魯國都城濃重的禮儀文化所熏陶,就連做游戲、過家家的內(nèi)容都是在模仿禮儀文化的典雅莊嚴的過程。
清代儒者鄭環(huán)所輯《孔子世家考》載:“圣母豫市禮器,以供嬉戲。”是說顏徵在為了培養(yǎng)小孔丘對于禮樂文化的興趣,專門為小孔丘買來了禮器,讓他拿禮器當作玩具來做游戲。這種說法當然是一種充滿敬意的推測,但是卻把孔子幼年所經(jīng)歷的魯國禮儀文化環(huán)境給狹隘化了。實際上,兒童的游戲興趣,并不以父母的良苦用心為轉(zhuǎn)移,而是一種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折射。比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孩子普遍愛玩打仗的游戲,而進入新世紀的孩子則普遍愛玩網(wǎng)上的賽車、格斗游戲,這些都是社會文化環(huán)境使然。春秋時期禮崩樂壞,諸侯兼并劇烈,并不是一個禮樂文化占主流的時代,但孔子所居住的地域處于魯國都城的“闕里”,緊鄰宮闕廟宇,禮樂典儀相對頻繁,禮樂氛圍相對濃厚,從而使幼小的孔丘產(chǎn)生模仿的沖動,這應該是一個合乎歷史邏輯的事實。
有一個因素是應該特別強調(diào)的,那就是作為相禮世家的孔子母族對小孔丘的影響??鬃拥母缸迦涫?,是武士世家。而孔子的母族顏氏家族所從事的則是祭祀典禮儀式上相禮職業(yè),在孔子開創(chuàng)具有思想文化意義上的儒家傳統(tǒng)之前,“儒”這個名詞所代表的就是從事這種古老的相禮職業(yè)的人。
章太炎在上世紀初作《國故論衡》,有《原儒》篇:“儒有三科,關(guān)達、類、私之名。達名為儒:儒者,術(shù)士也……類名為儒:儒者,知禮樂射御書數(shù)……私名為儒:《七略》曰:‘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為高?!?/p>
胡適對此評價說:“太炎先生的大貢獻在于使我們知道‘儒’字的意義經(jīng)過了一種歷史的變化,從一個廣義的、包括一切方術(shù)之士的‘儒’,后來竟縮小到那‘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的狹義的‘儒’?!币姟逗m文集第5冊·卷一·說儒》(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論語·雍也》記:“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p>
所謂“君子儒”,就是擔當天下大任之儒,也就是“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見《論語·泰伯》。之君子,也就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同上。之士。
所謂“小人儒”,即原始儒,就是孔子為“儒”注入新的精神力量和歷史使命之前的以相禮為職業(yè)而謀生的“儒”。
在孔子的時代,是一個新儒(君子儒)和舊儒(小人儒)雜處的時代,所以孔子才敦敦教導他的弟子要做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所以墨子才抓住小人儒的特征來攻擊儒家:“且夫繁飾禮樂以淫人,久喪偽哀為謾親,立命緩貧而高浩居,倍本棄事而安怠傲。貪于飲食,惰于作務,陷于饑寒,危于凍餒,無以違之……因人家財以為□,恃人之野以為尊。富人有喪,乃大說,喜曰:‘此衣食之端也!”
見《墨子·非儒》(《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這雖然是一段攻擊謾罵性的表述,但從其中我們卻可以看出原始儒者(小人儒)的一般生活狀態(tài):貧窮,不從事生產(chǎn)性勞動,熟悉禮樂并以此為傲,為別人主持喪禮、咨詢禮儀,并以此獲得報酬謀生。
從現(xiàn)有的史料來判斷,孔子母子到魯國都城來投奔的母族顏氏家族,從事的正是這樣一種近似于原始儒者的相禮職業(yè)?!八麄冸m然不是新朝的‘士’,但在那成周、宋、衛(wèi)、齊、魯諸國的絕大多數(shù)的民眾中,他們要算最高等的一個階級了。所以他們和‘士’階級最接近,西周統(tǒng)治階級也就往往用‘士’來泛稱他們?!?/p>
見《胡適文集第5冊·卷一·說儒》。也正是因為母族的長輩從事這樣一種職業(yè),與母族親戚朝夕相處的武士世家出身的小孔丘才沒有像父親叔梁紇那樣從小舞槍弄棒,長大后成為一名“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的武士,而是“為兒嬉戲,嘗陳俎豆,設(shè)禮容”,從小就醉心于禮樂典儀之事,從而培養(yǎng)起了禮樂文化意識,積累起了禮樂文化知識,為他將來在“禮崩樂壞”之際改造舊儒、創(chuàng)立“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新儒、以布衣之身承擔起中華民族繼往開來的天命大任打下了禮樂文化的基礎(chǔ)。
但從生活條件和生存環(huán)境的層面上來說,小孔丘母子兩人所面臨的現(xiàn)實卻是極盡艱難的。不管什么原因?qū)е骂佱缭趲е鬃与x開陬邑夫家,她的行為對于夫家來說,也構(gòu)成了“自出”。
見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子思生卒考》引《謝梅莊遺集纂言外篇》:“子上不喪出母,庶子為父后也。門人先君子喪出母之問,謂孔子于顏夫人也。以自出為被出,以先君子為伯魚,此讀檀弓者之鹵莽。”所謂“自出”,就是自出于夫家,從此不再是夫家的人了。對于嫁入夫門的女子來說,“被出”是一種災難,更是一種恥辱。而“自出”何嘗不是如此?都有一種巨大的無奈籠罩在頭上。如果說“被出”是由于過錯造成的懲罰(合理與否另當別論),而“自出”則是一種主動的選擇,雖然沒有那么大的恥辱感,但是其面對的艱難生計卻絲毫不減,況且顏徵在還帶著幼年的小孔丘。
對于逐漸長大的小孔丘來說,他所首先感受到的,并不是生計的艱難,而是社會的歧視,特別是來自同齡人的歧視?!皼]爹的孩子”這句話在別的地方也許是一句含有同情意味的表述,但在曲阜本地則是一句不折不扣罵人的話。這句罵人的話包含的內(nèi)容很多:野種,雜種,母親淫蕩,沒有家教……諸般意蘊都盡在其中。而小孔丘在當年的魯國都城恰恰就是這樣一個沒爹的孩子。這種歧視還不僅僅停留在人格的蔑視上,甚至還會延伸到孩童社會的行為邏輯中?!皼]爹的孩子”也就意味著你受到了欺負或毆打,沒有一個成年男性出面保護你,為你撐腰,替你找回公道。所有這些,在史籍中都沒有記錄,但是我們卻可以從太史公得自于曲阜民間的“孔子為兒嬉戲,嘗陳俎豆,設(shè)禮容”的描述中隱隱感到一種悲涼和孤獨??鬃由诖呵飦y世,亂世也就意味著兼并劇烈、戰(zhàn)爭頻仍,是個崇尚武力的時代。實際上,孔子的父親叔梁紇就是一位“以勇力聞于諸侯”的大英雄。在這樣一個時代,男性孩童們所爭相模仿的,應該是武功高強的勇士,而不是高冠博帶、文弱紆緩的儒者。所以,“孔子為兒嬉戲,嘗陳俎豆,設(shè)禮容”,是否也意味著,作為一個“沒爹的孩子”,他被歧視并且被排除在正常的孩童社會之外,不得不更多地與母族的儒者相處,從而孤獨地嬉戲于模仿相士們的祭祀舉止呢?
夫子自陳:“吾少也賤,故能多鄙事?!?/p>
見《論語·子罕》?!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穭t說:“孔子貧且賤。及長,嘗為季氏史,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蓄蕃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