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拍的時候真的常有阿兵哥經(jīng)過,有任何人經(jīng)過,我通常都是不太理的。尤其是打架更會吸引他們,以前都是事后配音,不是同步錄音。從這里開始。臨時看那個感覺不錯,我就拍了這一段。是用zoom(推)鏡頭拍,比較遠的調(diào)的,但是我為了讓他們的動作比較舒緩,所以用36格,攝影機是用36格拍的。然后我跟他們兩個,一個是張世,一個是親戚朋友的小孩,他只是來玩的,他就是一心想試試看電影,我說好,你來吧,來了,其實他干完這件事情就去干正事去了。我碰到很多這種,然后我就跟他們兩個講,把鈕承澤的褲子扒了。鈕承澤不知道,所以他們兩個就一直死命地纏著,就一直扒,扒他的褲子。其實就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少年,就是很無聊的,生命有太多的力氣不知道該怎么放。怎么處置的一個場面,其實就是整個片子的重點,它的主題是這樣。生命就是飽滿,但是還沒有造型,還沒有融入一個,其實融入一個社會有時候也蠻慘的,它融入一個社會規(guī)格里面,慢慢這些東西就被束縛了。
楊德昌就幫我放《四季》,我不知道是哪個季節(jié)的,感覺好像是冬季,它是《四季》的哪一段不知道,秋,因為那個《四季》其實你聽它的音樂你可以想象得到那個畫面,想象那個季節(jié)的蕭瑟,其實很過癮的。
第三只眼看世界
楊德昌從小他父親就放交響樂給他聽,所以在楊德昌的片子《海灘的一天》,他其實就是拍他以前的記憶。楊德昌有個特點,他是在國外學電腦,35歲才決心回來拍電影,所以他從美國回來的時候,他的眼睛跟以前離開的時候是不一樣的。他看到的是另外一個,而且看得很清楚。因為他接受工業(yè)已經(jīng)很發(fā)達的西方的國家里面的熏染,回到臺灣還在發(fā)展中,發(fā)展中的地區(qū),開發(fā)中的地區(qū)。
這里提到的一個所謂的這種眼睛,這種眼睛基本上我叫第三只眼,因為拍《風柜來的人》是跟這一群從國外回來的導演每天相處在一起,我們最常聚會的地方就是楊德昌的家,楊德昌的家是他爸爸留下來的,一個日本的宿舍,是空的。他回來就住那邊,他有個大黑板,寫的就是什么,類似那種夢工廠之類的,我已經(jīng)忘了那個字是什么,寫了一堆他的故事,一句話形容的故事,他想拍的那個時候,然后我們常常在那邊聊,楊德昌是跟我最要好。我這種人就是什么都一股腦全說的,比如說跟那些新銳導演大家一起討論劇本,他們從國外回來的時候,我是有什么念頭就說什么,我的原則是腦子是不能讓它儲存。其實它在,但是你要把它丟掉,就像杯子一樣,你要空才能裝,其實是蠻迷這種想法的。因為聊太多了,他們會告訴你種種,你就糊涂了。這個片子就是聊多了,產(chǎn)生的形式跟表達內(nèi)容上的問題。后來就是看了《從文自傳》,看了以后,那種觀點,那種觀點其實就是種眼睛,所謂的第三只眼睛。我常常說,假使是在以前比較傳統(tǒng)的社會里面,男孩子跟女孩子是不同的,女孩子會有這種眼睛,男孩子反而沒有。但因為我的家庭環(huán)境,所以從小我就有這種。你想想看,我12歲時父親去世,16歲時我母親去世,17歲時我祖母去世,經(jīng)歷了這種,你眼前看到的事物。你那個眼光就是很客觀的,一直在看。這個是蠻重要的。如此一來,看事物才會有一個俯視的角度,一個旁觀的角度,不然你投入得太進去,反而沒辦法處理。這種養(yǎng)成其實是在無意中形成的,基本上不自覺地就養(yǎng)成了這種眼睛。一直到現(xiàn)在,就像我兒子昨天也在這邊聽,他是第一次聽我在這邊胡說八道,今天早上和他吃早餐的時候,他說:爸爸,我想了,你就是一直在面對你要面對的人。他講得很抽象,我說是是,其實就是啊。古人說:游于藝。就是哪怕你練書法,練所有繪畫,以前是六藝,游于藝就是你要有一個造型去跟你對話。一定要有個造型,這個造型哪怕你喜歡音樂,就要從音樂,文字書寫就要從文字書寫,你要喜歡影像的,你就要從影像。意思就是,想是沒用的,你一定要透過這個視窗去了解現(xiàn)實。而且這個視窗是把現(xiàn)實框起來的,跟你眼前看到的是不一樣的。這個你們應(yīng)該教過,所謂“距離感”的發(fā)生,美感經(jīng)驗的發(fā)生是從框起來以后??蚱饋肀硎舅辛?,集中在這個范圍。其實就是,簡單一點講,你的取舍,你為什么會框這個,你感覺它有一種味道,有一種美感,所以你會去框,這個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們拿DV拍,你不能是毫無感覺,因為DV太容易了,門檻太低了,不值錢。所以開始拍,你什么都會拍,其實你忘了,每一個你捕捉的物件,捕捉的場景,基本上是直接反射到你的。假使有了這種感覺,一直訓練下去,你就會非常準確地,會有一種鑒賞力,其實最最難得的就是你的鑒賞力,那就是你的眼光,就像我第一天講的。所以DV并不是方便你使用你就胡亂使用的。你透過這個視窗其實是在觀察你周遭的生活跟世界,會養(yǎng)成一個所謂的第三只眼來看這個世界。你平常沒有注意,我告訴你,你去拍一下你的爸爸媽媽,你會有另外的一種感覺。你以為你了解你爸爸媽媽,其實不了解,你只知道他們是你爸爸媽媽。要找什么東西前,干嗎要找它,其實你對它的背景根本不清楚。有一天你突然發(fā)現(xiàn),爸爸的壓力,他在社會上碰到的問題,他的成長,其實都很有趣的。這樣透過這個你就會理解,因為越親近的人,越難理解,因為你看不到,每天生活在一起,你不會深刻地去想他,所以我感覺這個眼光是很難的。你需要透過視窗不停地去訓練自己。
關(guān)于剪輯
我有一個剪輯師,幾乎所有片子都是他剪的,除了《童年往事》,因為“中央電影公司”派了一個剪輯。他那個時候已經(jīng)離開“中央電影公司”,在外面。我們成立了一個剪輯室,除了《童年往事》不是他剪的之外,其他所有的都是他剪的。他現(xiàn)在常常在臺北藝術(shù)大學,那里面也有他教的學生。他有時候的作業(yè)就是規(guī)定你拍一個短的,幾個鏡頭,每個鏡頭不能少于多長,這個鏡頭不能動,那些學生都感覺很無聊。鏡頭不能動,剪的時候不能低于多長,不能低于一分鐘、兩分鐘,但是當他們接起來在課堂上看的時候,連本身拍的人都會有種意外。因為你從來沒有那么久地去看一個事物,這其實就是一種訓練,他的目的其實是訓練你們那種鏡框的意識。所以從這里開始——我說《風柜來的人》就是我整個創(chuàng)作的開頭,終于回到了我自己的位置,一路下來,到現(xiàn)在都沒有變。我仔細一想,我的重點還是在于對人的這種興趣,尤其是邊緣人,所以我并不是在說一種社會結(jié)構(gòu),那這個很像沈從文的觀察。他的來源也是差不多,當兵,一邊寫,一邊看,看了很多事物,很多小說中,尤其是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的眼光基本上是這樣子的。看待事物的方式也是這樣。所以今天你們雖然年輕,但是還是可以看,假使是一個老的,完全是老的那個編劇拍的電影,你們可能看的感覺只有好笑,我感覺這個是無意中你就走了這條路,而且走到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