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還畫梅、蘭、竹、菊這些是中國比較傳統(tǒng)的畫題，用自己的作品，寄托自己的清高思想，有一種民族氣節(jié)在里面。八大山人畫的《梅花圖》便很有象征意趣，畫上梅花開了沒有幾朵，然而這株梅樹雖然葉敗枝疏，卻頑強地生存。他畫的《蘭花圖》是沒有根的，象征國土淪喪。筆墨很簡單，但意思很深遠。他畫的《竹圖》，清高拔俗。有幅《瓶菊圖》，象征八大山人的人格，傲霜凌寒而放，所以他的畫大家都喜歡。如果是一個漢奸的畫，大家都不會要了。他除了畫梅、蘭、竹、菊之外，還畫松樹。他畫的松樹也有幾種含意，有一種松樹無根無土，表示國破家亡：我是一棵松樹，但我已經(jīng)沒有了這片國土。他的《松樹圖》（圖12）便是畫沒有國土的松樹，這種畫風(fēng)，這種思想，實際上在過去古代已經(jīng)有過了。在宋朝的時候，也有畫家畫蘭花，蘭花下面沒有土，也沒有根的，這幅無根無土的《蘭草圖》現(xiàn)存于日本大阪美術(shù)館。有次我到日本參觀大阪美術(shù)館，說要看這幅畫，朋友問：“這畫有什么好呀？好像沒畫完似的?！蔽揖徒忉專@畫在當時是表示畫家連國土都沒有了的痛苦心情。八大山人也是一樣，他畫沒有根基的松樹，寄托一種悲傷的情感，但是這種松樹還是可以頑強地生長。《松樹圖》上畫的一株老松，生命很頑強，就像蘇東坡畫的松樹一樣。雖然很彎曲，很干枯，受壓迫，但是生命力很強，還是在努力生長。無論環(huán)境怎么惡劣，如何受到摧殘，它還是有生命。他是在畫自己，有氣節(jié)，不屈服。

八大山人還畫石頭，如《石頭圖》。他說自己是一個石頭迷。我們看他的筆墨，濃淡變化是很多的，石的立體感也很強。石頭畫得上大下小，岌岌可危，但這個石頭卻就是不倒，表示自己在這個動蕩的社會里面的一種堅定心情。但也有人解釋，他畫石頭是代表清朝，表示清朝要倒掉?？墒?，他自己有一個印章叫“癖石”，可見他是畫一種頑強的精神，不是畫清朝。八大山人的畫解釋的人很多，不管怎么解釋，就是解釋錯了也好，解釋對了也好，但大家都肯定了他的民族情感。八大山人還畫荷花。大家都知道荷花出于污泥而不染，表示自己為人就像荷花一樣，在整個社會大動蕩的時間里，很多人向清朝投降，做了叛徒，出賣了明朝利益，但是他沒有，他的品德還是很好的。這些荷花都長得高高的，細細的，看來非常獨立，卓爾不群。另外，他畫的《荷花翠鳥圖》（圖15），荷花是仿照明朝的徐文長的潑墨畫法，水墨淋漓，濃淡變化很大，是大寫意的手法。

此外，八大山人還畫動物或一些小生物，同樣是表現(xiàn)自己的思想情感。他畫得比較多的是“魚”。八大畫的魚都是很憤怒的樣子，表示不愿意與俗世往來，個性獨立。《魚圖》畫的這條魚，墨用得很少，但是很形象地把翻青白眼的游魚畫出來。魏晉時的“竹林七賢”有這樣的故事，他們對權(quán)貴非?？床黄穑砸豢吹綑?quán)貴，就翻青白眼，青白眼一翻，表示我沒看見你，目中無人。八大山人畫的魚也是這樣，幾乎都是青白眼，眼睛大大的，眼珠朝上。他用最少的筆墨表達最深的情感，他的畫非常含蓄，也非常幽默，以表現(xiàn)自己的心境。這個翻青白眼，就表示自己不肯跟清政府合作。因為清朝有人來勸他，“你出來吧，你來做官吧”，畢竟他屬于“統(tǒng)戰(zhàn)對象”，所以人家就不斷來找他。如果他肯跟清政府合作，清政府就會覺得自己的江山比較穩(wěn)定了?？墒前舜缶头喟籽?。“我不理你，不理你這個賊，我沒見到你”，要么就裝瘋賣傻。

八大山人還畫鳥，他畫的鳥有好幾種。有的鳥很冷漠，如畫面上有兩只鳥，一只鳥在叫，另一只理都不理它，表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顯示出一種孤高、悲傷的情感。他畫的鳥很有特色，特別在什么地方呢？就是鼓腹，肚子很大，一肚子是氣；或者縮頭，頭縮起來，表示對這個社會很反感。要么是翻白眼，要么是眼睛閉著，他的這些作品都表現(xiàn)了他自己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對整個社會看不慣。它們多在睡覺，對世界上的事情毫不關(guān)心，打不起精神來。八大山人的一幅《鷹圖》，圖上的鷹很兇狠，他畫的禽鳥大多有一種不近人情、孤僻及復(fù)仇的情感，就像他的性格一樣。這種鳥多帶有仇恨性，使你不敢碰它。但八大山人畫的另一類鳥，又很有天趣，筆墨很少，但是很生動，很活潑，很可愛，很單純。他畫的一幅《兩個鵪鶉圖》，技法很好，用筆頭里面一點墨，簡單幾筆就把兩只鵪鶉畫出來了。他也曾畫過石上兩只鳥，似乎互相對話，天真活潑，沒有心機，也是在寫自己的心，即童心，那種很純真、很富有生趣、沒有受過污染的心理?？墒沁@種心理見不到了，很多人為一點利一點祿，就出去為清朝服務(wù)，不惜出賣身邊的朋友。所以他非常向往這種天性的、純真的、自然的情趣，因此他也愛畫這種天真、純樸的鳥。

八大山人在畫里面寄托著自己的思想情感，應(yīng)該說是以畫為喻，寫出了自己的身世情感，寫出自己的家國之恨，寫出自己民族的悲痛，寫出了時代思想。在他的畫里面，都寄托著這種反抗暴政的精神。如果明朝跟清朝這種變替，是一個和平的變替，那是可以的；但是殺了這么多人，摧毀了那么多的家庭，就是一個非常不好的現(xiàn)象，應(yīng)該說是一個倒退。他就是用畫來記錄自己的反抗精神，有一種明遺民的民族精神寄托在里面。這種精神鼓勵了當時很多很多的人。在當時清政府恐怖的統(tǒng)治之下，像八大這樣的表現(xiàn)對很多人來說是一種鼓舞，反過來也因為有這么多人對清朝政府的不滿，促使清朝政府不得不采取一種緩和民族矛盾的手段，因此八大的畫在歷史上是很有價值的，人稱“史畫”。

八大在美術(shù)史上很有地位。開創(chuàng)了“江西畫派”，有很多明遺民參加。在明末清初的時候，有所謂野逸畫派，就是四僧：石濤、八大、弘仁、髡殘。八大山人就是四僧之一。八大山人這個時代，還有一批人屬正統(tǒng)畫派，就是四王的畫派，受到清朝政府的肯定。八大山人則是野逸畫派，跟他們不一樣。

那么八大山人的畫在筆墨上有怎樣的特點呢？ “墨點無多淚點多”，是后人對他的畫的評價。用的墨是不多的，但是他的畫很有感情。這感情是什么呢？是他的身世之感，是他的民族之感，是他的那種非常悲痛的情感。也有人說他是“畫師親閱傷心史，寫出殘山剩水來”。他是以畫畫寫歷史，寫他自己親歷的歷史。還有人評價他是“以出世之人，寫入世之事”。他現(xiàn)在做了和尚，出世了，可以不管世俗之事，進入空門，但是他以出世的這個和尚身份寫了入世的事，把社會上的種種困難寫出來。他是一個假佛道，真儒家。假的和尚，假的道士，真正的儒家。儒家講的忠孝節(jié)義、名垂青史，這是儒家的一種社會哲理。而道家講究成仙，佛家講究涅槃，只有儒家講究的是名垂青史。八大山人就是名垂青史，他是真正的儒家。

八大山人的畫可以說是抽象畫，大寫意，延續(xù)了明代徐渭的傳統(tǒng)，但是他的寓意比較深刻。不光是中國人喜歡他，外國人也喜歡他。他的畫里面有一種民族的情感，一顆赤子之心，這是非常好的，獲得很高的評價，因此也受大家的歡迎。在上個世紀70年代，即內(nèi)地“文革”的時候，大搞“破四舊”，把所有字畫燒的燒，毀的毀；而此時，國際天文學(xué)聯(lián)合會就把八大山人定為世界文化名人，將其名號用作水星環(huán)形山的命名。如今水星上面有一個環(huán)形山就叫做八大山人山，也有蘇東坡山。水星環(huán)形山用我們中國歷史上十幾位文化名人命名，是我們炎黃子孫的驕傲！這些名人的文化成就均很高，所以得到世界文化與科學(xué)界的肯定。在江西南昌的青云譜，有八大山人做道士時所在的道觀，現(xiàn)在是八大山人紀念館，在這個紀念館里，陳列了一些八大山人的作品，但也有些是臨摹品。在紀念館門口，有一尊八大山人的雕像。讀者們?nèi)绻袡C會到南昌，可去看看這位“墨點無多淚點多”的畫家，去看看他當時隱居的地方，就可體會一下中國歷史上的多災(zāi)多難，了解三百六十年以前發(fā)生過這么一段慘烈的故事，也慶幸現(xiàn)在是和平的時代。

只有掀開這段苦難的歷史，再看他的畫，才會知道其中和血含淚的悲傷；反之，只會覺得八大山人的畫沒有我們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畫得好。所以讀畫要讀歷史，讀了歷史就能了解這些畫；了解這些畫，對它們有深刻的印象，就知道為什么八大山人的畫一直以來在中國那么有名，為什么大家一直崇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