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的流逝，孟嘗君幾乎淡忘了這位自命不凡、彈鋏而歌的食客，自命不凡的人很多，孟嘗君不在乎再多一個，事實上還有很多自命不凡的人根本沒有機會證明自己，或者當機會來臨的時候他們就會忘記自己曾經的自命不凡。直到有一天，孟嘗君需要一個人替自己討債的時候，才再次注意到了馮歡。

孟嘗君雖然擁有很多封地和財產，不過孟嘗君驚人的花銷也是戰(zhàn)國時代盡人皆知的事實，幾千食客要吃飯還要吃魚，要配車還要照顧家庭，這都需要孟嘗君來買單。僅僅依靠薛城的土地上的收成很難維持日益增長的支出。為了增加收入，孟嘗君開始了金融活動，具體地說就是向薛城鄉(xiāng)間需要資金發(fā)展經濟生產的鄉(xiāng)紳和農民提供貸款，例如春耕的時候，有些農民可能沒有充足的資金購買種子、肥料和耕牛，那么就可以向孟嘗君申請貸款，然后在收獲的季節(jié)按照預先約定的利息向孟嘗君償還本息。通過資金在孟嘗君和農戶之間的一來一往，孟嘗君的錢就滾動起來為他賺取利潤，最后補貼孟嘗君招攬食客的事業(yè)。

轉眼又到了秋后算賬的季節(jié)，這一年收成很不好，很多貸款的農戶都還不上利息，眼看孟嘗君府上就要出現(xiàn)財政赤字了，對此孟嘗君憂心忡忡。為了完成討債任務，孟嘗君需要選拔一名精通財務的專業(yè)人士前往薛城替自己討賬。于是孟嘗君召集全體食客開會，發(fā)動有相關專長的專業(yè)人士主動接受這項任務，孟嘗君問大家：“不知道誰懂會計，能為我去薛城收債？”

馮歡站起來說：“我能?！?/p>

孟嘗君雖然關注過馮歡，不過此前他只是在馮歡投奔他的時候見過馮歡一面，并進行了簡單的交談，因此，此時他早就想不起來這位食客是誰了，所以他好奇地問：“這位先生是誰？”

其他食客是這樣向孟嘗君介紹馮歡的：“這就是那位唱‘長鋏歸來’的先生?！?/p>

孟嘗君笑了：“先生果然有才能，怪我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p>

孟嘗君把馮歡請到后面的密室，然后正式就收債工作征求了馮歡的意見：“我的事情太多，又怕麻煩，生性固執(zhí)而愚蠢，整天忙于國家的公事，所以怠慢了先生，先生沒有因此怨恨，還愿意為我去薛城收債嗎？”分明是孟嘗君一直養(yǎng)活著馮歡，而且對他有求必應，到了需要馮歡報效的時候孟嘗君說話還如此客氣，這樣的老大怎能不激發(fā)出手下的潛能呢？聽到老大如此懇切而和藹地向自己交代任務，馮歡就像新郎在婚禮上聽到神父問自己是否愿意娶新娘為妻一樣，他毫不猶豫地說：“我愿意。”

馮歡準備好了馬車和行裝，收拾好了賬本和借貸合同，準備出發(fā)了，臨行前馮歡向孟嘗君辭行，馮歡向自己的老板請示收債之外是否還有其他需要：“收完債，不知道需要買些什么回來？”馮歡的請示可以被理解成向自己的老板示好，完成工作任務之余馮歡還可以幫老板帶些他需要的土特產回來以進一步加深老板對自己的印象，培養(yǎng)和老板的感情。孟嘗君隨口說“你看我家里缺什么就買些回來吧(視吾家所寡有者)?！?/p>

帶著孟嘗君交辦的任務，馮歡出發(fā)了，很快來到了薛城。

馮歡召集了所有的放貸對象開會，當天就收到了十萬錢的利息，還有很多貸款的農戶一時拿不出利息，馮歡就約定了若干天以后的一個時間，請大家再來。為了保證所有的貸款農戶都來赴會，馮歡特別強調，不論能否還得上利息大家務必都要來開會。

送走了貸款農戶，馮歡拿著收到的利息錢到村鎮(zhèn)上采購了肥牛，并請人釀酒。到了第二次討債會議的那天，馮歡吩咐跟著他來薛城討債的助手們殺牛、擺酒，然后請所有的貸款農戶入座開始吃喝。席間，馮歡再次拿出賬本和貸款合同走到每一位貸款農戶面前收債，有能力還錢的就約定一個期限還錢，不過還是有很多人表示實在無法承諾什么時候能還債，在生產力水平低下的兩千多年前，農民遇到年景不好能保證自家的口糧不斷就很不容易了，還要還債的確很困難。

最后馮歡端著酒杯站了起來，發(fā)表了一段非常煽情的演講：“孟嘗君之所以給大家提供貸款，是為了幫助缺少本錢的老百姓能堅守務農的根本，發(fā)展農業(yè)生產。孟嘗君向大家收利息是因為需要貼補接待食客的費用?，F(xiàn)在富有的人已經按約定還錢了，對于那些貧窮的人，我代表孟嘗君把貸款憑據(jù)燒了，把這些利息捐獻給你們了。各位吃好喝好，有這樣的主人，我們怎么能對不起他呢？”后來那些貸款農戶親眼看見那些記錄貸款的憑據(jù)被堆了起來，然后付之一炬。大家一起站了起來，向孟嘗君的代表馮歡行了兩次跪拜大禮。

孟嘗君很快就聽說了馮歡自作主張銷毀貸款憑證、免去部分利息的事，孟嘗君大為光火，馬上派人把馮歡召了回來。孟嘗君質問馮歡：“我門下的食客有三千人，所以在薛城發(fā)展貸款業(yè)務。我的封邑很小，而且貸款的百姓還不能按時還錢，招攬接待食客的費用不夠用，所以請先生去收債。聽說先生收到了錢，卻買了很多肥牛和美酒，并且把貸款憑據(jù)都燒毀了，請問有這回事嗎？”

馮歡說：“的確如此。不多采購牛和酒就不能保證所有的貸款農戶都能聚齊，如果他們聚不齊就沒辦法知道他們是否有能力還錢。有錢還債的就約定期限還債，實在沒錢還債的即使催逼十年依然沒有能力還債，而且時間越長，利息越多，如果把他們逼急了，這些人只有逃亡躲債，最后利息還是收不回來。如果發(fā)生了這樣的事，讓上面的齊王知道了一定會覺得您只是貪圖自己的利益而不愛惜百姓，而民間輿論也會認為您有負大王的期望。這并不是鼓勵百姓而彰顯您的名聲的做法。我這次焚燒了那些徒有虛名的貸款憑據(jù)，把那些難以得到的利息捐獻給農戶，讓薛城的百姓都感激您，宣揚您的美名，您還有什么可以疑惑的呢？況且，我走之前問過您收債之后買什么東西回來，您說買一些您家里沒有的東西，我看您家里聚集了很多財寶，馬廄里養(yǎng)著大批的馬和狗，美女遍布您的身邊。我看您家里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仁義，所以我就幫您買了仁義回來。”

孟嘗君需要的是一位財務人員去討債，而馮歡的境界顯然超出了普通財務人員，他不僅收回來了部分利息，而且還用那些收不回來的利息做了人情，換回來了“仁義”。孟嘗君沒辦法繼續(xù)責怪馮歡了，對于孟嘗君聽到馮歡的解釋以后的反應，《史記·孟嘗君列傳》和《戰(zhàn)國策·齊策》的記載完全不同，司馬遷筆下的孟嘗君立即拍手向馮歡致謝，而《戰(zhàn)國策》里的孟嘗君則仍然不高興，他說：“好吧，先生不用再說了?！睆拿蠂L君在兩部史書中的不同反應來看，《史記》里的孟嘗君顯然比《戰(zhàn)國策》里的孟嘗君境界更高。

事實上，在馮歡討債這個事件上，《史記》和《戰(zhàn)國策》的記載出入很大。總結起來有以下三點：

第一，馮歡免除利息的范圍不同。根據(jù)《戰(zhàn)國策》的記載，馮歡到了薛城把貸款農戶們所有的利息都免了，而《史記》里的馮歡卻收回了當時有能力還債的貸款農戶的利息，并要求預期可以還債的農戶限期還債，只是免了部分的確生活困難的農戶的利息。

第二，馮歡討債和免除利息的手段不同。《戰(zhàn)國策》里的馮歡根本沒有殺牛買酒請大家吃飯，而是直接就把所有的利息都免了?！妒酚洝防锏鸟T歡不僅特別解釋了采購肥牛和美酒是為了吸引貸款農戶都能來參加討債會議，而且還解釋了執(zhí)意追債可能帶來的不良后果。

第三，只有《戰(zhàn)國策》記載了馮歡為孟嘗君“市義”的故事，而《史記》里根本沒有?！笆辛x”就是用免除的利息買“仁義”，這個典故只在《戰(zhàn)國策》里出現(xiàn)過，而司馬遷根本沒有采用這個說法。

從以上三點不同可以發(fā)現(xiàn)《史記》里的馮歡更現(xiàn)實一些，孟嘗君的確遇到了財政困難，所以馮歡的初衷還是想盡量多收一些利息回來為老板分憂，只有當他發(fā)現(xiàn)有些利息實在無法落實的時候才做了壞賬處理。而《戰(zhàn)國策》里的馮歡不管欠債人有沒有能力償還都一概免除，這顯然不是按經濟規(guī)律辦事，雖然大方但是可信度不如《史記》里的記載。另外，扶欄客認為《史記》里沒有選取馮歡為孟嘗君“市義”的史料可能是因為《戰(zhàn)國策》里馮歡的說法有悖于司馬遷的價值觀，一位牛人做了有利于人民的事，人民感懷他、紀念他都是水到渠成的，把這種行為總結成花錢買“仁義”實在是太過明顯的沽名釣譽，這樣的表述方法太史公顯然不喜歡。

如果以史料的真實性標準來判斷，由于《戰(zhàn)國策》中的記載主要形成于戰(zhàn)國時代，因此與《史記》相比，《戰(zhàn)國策》趨近于史實的可能性應該更高。但是就馮歡討債的這段故事來看，《史記》里的文字顯然加入了司馬遷的推論、解釋和符合他個人價值觀的取舍，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可讀性和合理性，由此可見，史學研究本來就是與時俱進的一個過程，絕對真實的歷史在史書上或許從來就沒有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