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里斯本 Lisboa(11)

我們在此相遇 作者:(英)約翰·伯格


 

我想起她給甜菜根削皮、切片的模樣,握著甜菜的手,又短又硬的刀子,浸染汁液的手指,還有那些深紅帶紫的閃亮薄片,它們強烈飽滿的色彩與她日復一日、每分每秒的堅持不懈,有種莫名的相稱與契合?!  ?/p>

當我開始詢問怎樣才能登上水道橋時,我立刻了解她為何要故弄玄虛地把約會定在下周二了。這件事確實得費點時間。水道橋的所有入口都上鎖,得向供水公司提出正式申請才有辦法上去。就算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提出申請,某些行政程序上的拖延也是免不了的。我決定跟他們說,我正在寫一本有關(guān)里斯本的書。

你對這城市很熟嗎?供水公司的公關(guān)小姐問我。她看起來很煩,好像有很多考卷要改似的,雖然她顯然不是老師。這讓我想到,我應該買幾個“來自天堂的培根”給她。這樣她就可以一邊打計算機,一邊心不在焉地吃了。

不,我回答,我很喜歡這座城市,但我對它不是很了解。正因如此,我需要你的幫助。

你也許知道,“自由之水”本來一直供應里斯本的用水,直到幾年之前。現(xiàn)在它不再供水了,但我們依然讓它維持運作,以示──嗯,是怎么說的來著──對了,以示敬意?你可以禮拜一早上和費爾南多一起上去。他是水管的維修檢查員。早上八點半,在辦公室這里,禮拜一!

請問,可以禮拜二嗎?

可以啊,但我以為你很趕。

我想禮拜二比較方便。

那就禮拜二來吧。

費爾南多是個六十四五歲的男人,快退休了。他在“葡萄牙帝國自由之水公司”服務了一輩子。他始終保持著雙眼緊瞇、腰桿挺直的模樣,并有種習于獨處、遠離人群的氣質(zhì)——像是牧羊人或尖塔修建工。他領(lǐng)著我飛快穿過氣勢宏偉、宛如神殿的蓄水庫,那里總計可容納五千立方米的水量。他顯然不喜歡這座神殿──這神殿是為太多人興建的,這里也舉行了太多的演講。

他的熱情全都傾注在來自源頭的那條水流上,傾注在那段漫長、孤獨、不合乎自然又幾乎不可置信的旅程之上。一段歷經(jīng)潛流地底、匍匐路面到飛躍天際的旅程。水流上到那里之后,要讓它們在導管中保持冰涼狀態(tài),然后經(jīng)過徹底的混合、沉淀和澄清,同時給予正確數(shù)量的光線,以免水分飽和膨脹。就在我們踏上從水庫爬往水道橋階梯的那一刻,他放慢了步伐。

水道橋的頂端只有五米寬,由看似永無盡頭的石制隧道構(gòu)成,隧道兩邊各有一條開放、筆直的通道,旁邊筑有護墻,以免人不小心掉下去。費爾南多把水道橋里的流水當成某種有生命的東西,需要保護、喂食、清洗、照顧──幾乎就像動物園里的動物。比方說,水獺。每周一次,他會走十四公里去到它的源頭,確定一切都沒問題。我想他一定覺得,隧道里的水流就像水獺一樣,可以認出他的腳步聲。他很擔心自己就要退休了。

這回,我們必須沿著通道在阿爾坎塔拉峽谷上空走上一段距離。他在護墻上比了個手勢,表示他一想到自己還得忍受下面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牛只和喋喋不休,他就很恨。更糟的是,他的身體偏偏還這么硬朗!他問我年齡多大了。我告訴他。所以你懂!他說。Vocêentende(你懂)!我懂。

接著,他想帶我參觀他的隧道。他向我解釋,那兩條半圓形輸水槽,徒手是如何把玄武巖石一塊一塊雕鑿出來,那些石塊又是如何一一榫接;石塊和石塊間的縫隙要用膩子填合,膩子是用生石灰、粉狀石灰?guī)r加上初榨橄欖油混制而成,凝結(jié)后的膩子可比玄武巖還要堅硬。費爾南多已經(jīng)被訓練成一名優(yōu)秀的石匠。

我不能與他同行,因為我有約會。我和母親碰面時,也不希望他在旁邊。換作其他時候,一旁有人并不會困擾我。也許是因為地點的關(guān)系吧,因為這里遠離地面。也或許是因為,這是有史以來頭一回,母親事先和我約好了時間。

我告訴他我想畫一下這里的風景,但畫畫時我需要安靜。他點點頭,然后打開進入隧道的門,他說他會讓門開著,等我畫好,可以進去找他。

當他踏出陽光,步入拱形的幽暗世界,他的臉龐隨即放松,眼睛也睜開了。隧道內(nèi)部既矮且窄。伸開雙臂輕易就可碰到兩端的墻面。位于兩邊的半圓形水渠,直徑約莫兩掌寬。里面的水不到半滿,水流平靜而持續(xù)。經(jīng)過幾公里的旅程之后,水流已經(jīng)習慣了坡度的存在。

從中央望去,在兩條水槽上方,一條石板步道筆直地延伸至視線的盡頭。步道同樣很窄。無法容納兩人并肩而行,一人必須退后。費爾南多打開他的探照燈,開始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當我斜倚在他剛剛打開的大門對面的護墻上時,我想我聽到了他在說話。他說著一些簡短的句子,像是在做批注。但里面沒人和他一起。

在水道橋平直度的慫恿下,我踏上戶外步道,開始快速下行。從某種意義上說,維埃拉·達·席爾瓦37的畫作都是關(guān)于里斯本、里斯本的天空以及橫貫天空的通道的。當我到達峽谷另一端時,我回過頭,數(shù)著橋拱的數(shù)目,直到第十六座,那里離費爾南多打開的大門并不遠。

通道下方,是幾條尚未完成的街道以及幾棟住了人但還在修建的房子。一個窮郊區(qū)而非貧民窟。我看見一輛沒有輪子的轎車,一個廚房椅大小的陽臺,一個小孩正在用一根綁在樹上的繩索蕩啊蕩,紅色瓷磚涂上了水泥以免被大西洋的強風刮走,一扇沒有窗框的窗子外掛著兩床被褥,一只被鎖鏈鎖住的小狗在陽光下狂吠。

看見了嗎?她突然出聲。每樣東西都是破的,都有些小缺損,像是給工廠淘汰的瑕疵品,以半價便宜出售。并非真的壞了,就只是不合格。每樣東西──那些山脈,那片麥稈之海,那個在下面蕩啊蕩的小孩,那輛車,那座城堡,每樣東西都是瑕疵品,而且打從一開始就有缺陷。

她正坐在通道上一只便攜式小凳上,離我只有幾米。那是一只三腳折疊小凳,非常輕便;她習慣隨身攜帶,這樣就可以在公共場合隨時坐下。她戴了一頂鐘形帽。

每樣東西一開始都是酸的,她說,然后慢慢變甜,接著轉(zhuǎn)為苦澀。

爸爸喜歡吃那個劍魚嗎?我問。

我是在談論人生,不是瑣事。

雖然她嘴里這樣說,但臉上掛著笑,甚至連肩膀也在笑。我記得這笑容,很像1935年左右她穿著游泳衣站在沙灘上的笑容,因為當她穿上游泳衣時,她覺得自己不需要工作。

打從一開始就出了錯,她繼續(xù)說道。每樣東西始于死亡。

我不懂。

有一天,等你來到我這個位置之后,你就會懂了。創(chuàng)造起始于死亡。

兩只白蝴蝶在她的帽子上轉(zhuǎn)圈圈。它們或許是跟著她一塊兒來的,因為在這個高度的水道橋上,根本沒什么可吸引蝴蝶的東西。

起始當然是一種誕生,大家不是都這樣認為嗎?我問道。那是一種常見的錯誤,你果然如我所料,掉進陷阱里了!所以,你說,每樣東西都始于死亡!完全正確!隨后才是誕生。之所以會有誕生,是為了要給那些打從一開始就壞了的東西,在死亡之后,有個重新修補的機會。這就是我們?yōu)楹纬錾谶@世上的原因,約翰。來修補。但是,你不算真的在這世上吧,你算嗎?你怎么會這么笨!我們──我們這些死去的人──我們都在這世上。就跟你和那些活人一樣,都在這世上。你和我們,我們都在這世上,為了修補一些已經(jīng)破損的東西。這就是我們?yōu)楹螘霈F(xiàn)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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