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識(3)

星星都已經到齊了 作者:張曉風


然而,我真認識那孩子嗎?那個捧著二十一塊銀元來向這個世界打天下的孩子。我平生讀書不過只求隨緣盡興而已,我大概不能懂得那一心苦讀求上進的人,那孩子,我不能算是深識他。

“臺灣出的東西,有些我們老家有,像桃子。有些我們老家沒有,像木瓜番石榴?!备赣H說,“沒有的,就不去講它,凡是有的,我們老家的就一定比臺灣好。”

我有點反感,他為什么一定要堅持老家的東西比這里好呢?他離開老家都已經這么多年了,為什么還堅持老家的最好?

“譬如說這香椿吧?”他指著院子里的香椿樹,臺灣的,“長這么細細小小一株。在我們老家,那可是和榕樹一樣的大樹咧!而且臺灣是熱帶,一年到頭都能長新芽,那芽也就不嫩了。在我們老家,只有春天才冒得出新芽來,所以那個冒法,你就不知道了。忽然一下,所有的嫩芽全冒出來了,又厚又多汁,大人小孩全來采呀,采下來用鹽一揉,放在格架上晾,一面晾,那架子上腌出來的鹵汁就呼嚕--呼嚕--的一直流,下面就用盆接著,那鹵汁下起面來,那個香呀--”

我吃過韓國進口的鹽腌香椿芽,從它的形貌看來,揣想它未腌之前一定也極肥厚,故鄉(xiāng)的香椿芽想來也是如此。但父親形容香椿在腌制的過程中竟會“呼嚕--呼嚕--”流汁,我被他言語中的狀聲詞所驚動,那香椿樹竟在我心里成為一座地標,我每次都循著那株椿樹去尋找父親的故鄉(xiāng)。

但我真的明白那棵樹嗎?我真的明白在半個世紀之后,坐在陽光璀璨的屏東城里,向我娓娓談起的那棵樹嗎?

父親晚年,我推輪椅帶他上南京中山陵,只因他曾跟我說過: “總理下葬的時候,我是軍校學生,上面在我們中間選了些人去抬棺材。我被選上了,事先還得預習呢!預習的時候棺材里都裝些石頭……”

他對總理一心崇敬--這一點,恐怕我也無法十分了然。我當然也同意孫中山是可佩服的,但恐怕未必那么百分之百心悅誠服。 “我們那時候的學生總覺得共產黨比較時髦,我原來也想做共產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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