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非常非常累。盹，像一只毛毛蟲爬上我的身體；可是又覺到焦躁、亢奮情緒交互出現(xiàn)，強烈地撞擊出"要把兒子生下來"的念頭。旋即，我被自己的求生意志激怒起來，似最高統(tǒng)帥親自指揮三軍般，迅速動員、整頓士氣--每當人生陷入低潮、困境，這股不服輸、不肯輸?shù)臍飧疟銜霈F(xiàn)，混雜憤怒、深仇、瞋恨情緒，強度升高，終至復(fù)仇的暴力邊緣。

我準備好了，即將引爆。

主治醫(yī)師進來。一位實習(xí)護士要我一痛就用力并呼叫--這訊號要給住院醫(yī)師，他已站在我的"大霸尖山"旁，伸出孔武有力的兩條手臂，準備在子宮收縮高峰時用力把小家伙像"搟面"一樣搟出來。

一次！兩次！

第三次，巨痛如瘋狗浪襲來，我吸氣、咬牙屏息，兩手緊抓產(chǎn)臺兩側(cè)護欄，上身拱起，將所有氣力孤注一擲向腹部壓去，住院醫(yī)師伸臂搟腹，主治醫(yī)師以"真空吸引法"呼應(yīng)，當三股力量匯聚剎那，我感到肉體崩裂飛散，但那不恐怖，至痛反輕，只像跌入盛放的玫瑰園，被花刺螫身。三股力量消退，我接著覺得--仿佛只剩最后一線神經(jīng)偵測而得，自己變輕了，像一片從暮秋樹林飄出來的枯葉，在風(fēng)里打轉(zhuǎn)，飄回宜蘭家鄉(xiāng)的冬山河上，穿過老厝、水鴨、炊煙，又緩慢地飄向陰陰暗暗的山谷，風(fēng)吹拂，冷冷的幽谷。

突然，啼哭！聽到遠處傳來嬰兒啼哭，銳細的音波竄入外耳道、耳咽管，來回撞擊、振蕩，形成箭，傳輸至即將捻熄最后一盞燈的大腦判讀：是嬰兒沒錯，不在遠處，近在咫尺！

那箭完完整整射中我的心！

是的，我當媽媽了！

宇宙重新亮起來，星子們又竊竊私語，像每一個尋常日子。

"很好，出來了！"主治醫(yī)師的聲音。他接著為我縫合傷口，此起彼落的器械聲音。所有的痛楚與疲憊消失得干干凈凈。

"兒子！嘿，兒子！歡迎你來！"我說。

一位護士抱他在遠處不知做什么（許是量身高、體重及清洗），我偏著頭看，不斷在心里喊他。不知是否每位靈長類母親都會在胎兒脫離母體時立即激活保護系統(tǒng)？適才，我甚至浮現(xiàn)護士會把小孩抱走的恐慌思緒，遂一直盯著，深怕他離開我的視線。

沒多久，護士抱他過來。粉紅包巾裹得緊緊地，只露出小臉蛋。我看著小家伙，笑起來，講了一句事后覺得不夠強而有力但當時卻是出自肺腑的話：

"好可愛??！"

重三千七百七十克，身長五十四公分，頭圍三十六點五公分--就是這顆大頭，使我生得飛天墜地，眼冒金星。

孩子爸爸說，當我承受巨痛時似乎陷入半昏迷半清醒狀態(tài)，我握著他的手，以交代遺言的口吻說：

"萬一出了什么事，你要記得，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