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光采男子(2)

這杯咖啡的溫度剛好 作者:張曉風(fēng)


“我女兒說:‘爸爸!你知道嗎?我來了月經(jīng)了。’我說:‘好啊,女兒,恭喜你,你現(xiàn)在算是個小女人了!’你看,我的女兒,她居然月經(jīng)來了——”

我有點明白了。我猜,他那桌上的朋友,大概都是些男人,他無從跟他們開口。

“恭喜你了,”我說:“女兒長大了呢!”

我的恭喜不是假意,但也并不全然真實,我的女兒也在那時候初潮。我知道那欣喜中嗒然若失的空虛感覺。更何況,他失去了整個和孩子相共的成長歷程。而且,那時機一旦失去,就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這一點,他知道,我也知道。

繁燈的夜晚,有多少權(quán)傾一時或風(fēng)華傾一座光采男子,各咽其欲吐難吐的悲情,各忍其欲淚無淚的哽咽。

那以后我一直未見他。每次想起,別的事全忘了,單只記得酒杯后那張悲苦落寞的臉、飄浮在城市喧囂的燈影里。而那晚我竟曾附和他,向他恭喜。

我猜他自己已忘記那晚的事,我相信他之所以還能活得光鮮耀目,活蹦亂跳,很可能就是由于第二天一早起來,便已忘記前晚他自己的臉——不對,他那晚其實根本未曾看見他自己的臉,他的臉剛好長在他目光不及之處。連“忘記”的手續(xù)都不必了,他壓根兒不相信自己的臉除了一向自信的微笑外,還可以悲苦沮喪。

他是幸運的?;蛟S。

記得那張酸楚的臉的人,其實是我。

——原載1995年7月17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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