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二樓的建筑年代已不可考，兩層，窄窄的窗子，原先的漆色早已褪色，墻壁厚二尺，樓內(nèi)光線晦暗。陽光透進里面總是薄薄一片。我獨坐屋內(nèi)時喜歡讓一片寶貴的陽光落在眉心當中，即刻有被命中被劈開的奇異感受。屋內(nèi)一切消逝在黑暗里，唯我孤獨而堅硬，我時常獨思悶想倘樣天際，讓內(nèi)心沉睡的東西蠕動起來，猶如精神沐浴，恰當?shù)墓陋氄媸欠N幸福。在那幢陰暗寂靜、晃晃悠悠的老樓內(nèi)，我常陷入幽深心境。

二五二樓具有怪異氣氛。

1.極其寂靜，整日無一絲響動，從來無人敲過我的門。我站在樓道里屏息聆聽時，可聽到樓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交錯呻吟。

2.夜間，樓里的燈光會莫名其妙地暗淡下來，一直暗到幾乎熄滅的程度，但是不滅。我在黑暗中凝視鎢絲發(fā)紅、顫動。過些時候，它會自行明亮。幾乎每夜都反復出現(xiàn)幾回。大院內(nèi)使用共同電源，其它樓房并無此類怪事，唯獨二五二。

3.最初我沒意識到，后來才奇怪：樓內(nèi)為什么不見老鼠蟑螂一類的討厭生物？按照常情，這幢高大古舊的老式樓房內(nèi)，應當鼠患不絕。我卻從沒聽見過鼠奔和噬咬聲，這幢樓似乎死去了。

4.命中注定，孟中天竟然也住在樓內(nèi)。我住西頭三號，他住東頭三號，樓下還住一個保管員，是個老兵。整幢樓就我們?nèi)恕ＪＳ嗟姆块g全已充做倉庫，堆滿馬列經(jīng)典著作、待焚毀的文件材料、早年的獎狀獎旗……總之，我是和曾經(jīng)煊赫一時如今廢棄不用的人物及物品住在一起。

東頭三號位于樓梯對過。門前鋪塊踏腳棕墊，明白無誤地顯示：里面住人。我敲敲門，沒有動靜。我扭動門把一推，門開了。門扇慢慢地沉重地朝后旋去。哐，門后有重物落地，我被驚嚇住了。屋內(nèi)拉著深色窗簾，朦朧不清。一張很大的寫字臺上，堆著書籍案卷。椅背上搭著件舊軍大衣。床頭衣架上，軍裝領(lǐng)口仍綴有領(lǐng)章。對面墻壁貼著大幅世界地形圖，上抵天花板下接地板……我在觀看屋內(nèi)時，房門并沒有停止旋轉(zhuǎn)，現(xiàn)在它又朝前來了，仿佛后面有人推它。它無聲無息、烏云蔽日般逼近我，我后退一步，它與門框合攏。咔嗒，舌簧再度入槽。

我朝陰暗的樓梯口望去，剛才似乎有人偷看，靜候片刻，不見異常。我邁步回屋。正走著，腳下有奇怪聲音，不是腳步聲。我停止聹聽，很靜。接著又走。腳下又傳出聲音，這回聽清了，聲音低啞而沉悶。

“他不在家。你找他干嘛？”

是保管員，他在樓下隔著天花板跟我說。

我低頭朝地板喊：“沒什么事，想看看他，認識一下。出去多久啦？”

“半個月吧?！?/p>

“什么時候回來？”

“難說。”

“怎能不鎖門啊。”

“從來不鎖。”

我們就隔著樓板交談幾句，誰也看不見誰，聲音卻挺清楚，就像面對面說話。這樓里什么都休想隱瞞。

回屋之后，我半天不動彈，內(nèi)心悲涼。我和兩個什么樣的人住一塊啊。一個，我進了他的屋卻不見其人，門也不鎖，屋內(nèi)的氣氛就像剛剛搬出尸首。也許我回頭再推開那扇門，他又呆滯地坐在那里了。來去無影，詭譎莫測。另一個，我和他怪誕地聊半天，不見其面容，他在某次事故中燒焦了臉，終日不肯見人，只是睡。但從來不會真正睡去，稍有動靜都會被他捕捉住，如同匍匐一隅被舔傷的小獸。我們?nèi)齻€在這幢老樓內(nèi)還必須朝夕相處，他倆孤僻乖戾，深溝高壘，被外界遺棄后又遺棄外界，不過這也是一種抵抗。我是正常人，出了樓就可以和部長處長們?nèi)谇⑾嗵?，身心泰然。正因為如此，我會不會招致他倆的敵視。須知在這里我只是孤身一人，就連倉庫里的經(jīng)典著作獎狀獎旗們，都默默地站在他倆那邊。我決定一有可能就搬出老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