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宣哥哥最小的弟弟，卻也是讓她亡國破家的仇人之子。

一時間四周的景物都被打散，子夜傻傻望著他，雙拳不自覺揪起衣角，仿佛緊緊揪著自己的心，提不上去卻又放不下來。

“起來吧?！笔捯萸宓穆曇粜煨祉懫?，打散的景物瞬間聚攏，子夜眸光一閃，再抬頭，視線空空地落下來，再沒了剛才的暖意。

空氣中溫度陡然一低，蕭逸恍然未覺，“長安，二公主蘭嫣和你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如今她雙十年華，豆蔻正好，朕打算將她許配與你，你可愿意？”

他一身月白，傲然立在玉階之下，望著她神色恍惚，眼底一團幽幽的火光，將他素來邪肆狂放的一張俊顏籠得明滅不定。

子夜別過頭，心底空空的，說不出是喜是怒，下意識地不去看他，垂下頭，眼角分明有一滴眼淚無聲滑落。

三個人，只有蕭逸目光不動，端然高坐，只有眼角落下的余光，越發(fā)森冷。

“臣遵旨?！痹镜那逶街舴置黝澏?，卻終于沉沉響起，他的目中似有三秋紅楓，遍染霜色，目光癡癡地望著她，似要焚燒掉她所有的視線。細微戰(zhàn)栗過后，那張五官鮮明的臉上，如大地回春，分明浮上來一抹刻意的壞笑。

“既然長安愿意，朕立刻讓禮部擬旨?！笔捯莸皖^，隨手捧起御案上書冊一卷，語不驚人死不休，“子夜，替朕送送霍大人。”

子夜木然地下了玉階，默默行在霍長安的身后，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大殿。

雖是深秋，天氣卻是晴好，陽光似少女手指摩挲，溫軟熾熱地落了一地，天地之間，驀然一亮，

“子夜……”霍長安立在回廊之內(nèi)，直直將她望定，聲音里壓著從未有過的失控，“你還恨他嗎？”

她自然清楚霍長安口中的他是誰。

恨嗎？自然是恨！

亂世多干戈，弱肉強食中，她不恨齊王滅了她的國家——燕國本來就如垂暮老嫗，將近風燭殘年，沒有齊國，總會有其他國家將它滅亡。

她恨的只是他——當日燕國赫赫有名的大將軍，今日齊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馬霍顧北！

他舍得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用那雙沾滿鮮血的雙手，換得父皇滿腔信任，朱筆一揮，毫不吝嗇地將三十萬燕軍鄭重交到他手上。

兩軍陣前，他臨陣倒戈，將三十萬燕軍帶入斷腸崖之下，埋伏山頂?shù)凝R軍亂石飛濺，箭羽齊發(fā)，一夜之間，竟將三十萬燕軍齊埋在斷腸崖下，變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投胎。那一夜，血染山石，天地變色，真正的一將功成萬骨枯。

他懷揣著燕國軍事布陣圖，馬不停蹄地率領(lǐng)齊軍，身先士卒地攻城略地，帝都城下，他一劍脫手，狠狠刺中父皇心口。

……

萬千的恨意澎湃心頭，臨到喉間，才突然覺得語言蒼白，她竟無語凝噎，唯有低頭沉默。

遠山籠在云霧之中，山頭隱隱染起秋色一點，天地寥廓，他卻只覺蒼天無情，連映在金蔓花磚上狹長的影子，也隱約有著述說不盡的落寞，輕輕嘆息滑落空氣，他笑容寥落，輕柔的目光轉(zhuǎn)出無限蒼冷。

“我真傻，他讓你亡國破家，從云端一夜跌入地獄，你怎么會不恨他？連同霍氏的子孫，你也一定恨個半死。可是子夜，生不生在霍家，并不是我可以選擇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騙你，我承認第一次邂逅，是我刻意安排。那時候，只覺得世間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女子，舍得放棄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甘愿為奴為婢，這才勾動我的好奇心。當年盛傳破城之日，燕國公主琳瑯死于流矢。所以那時，我雖懷疑你的身份，卻根本沒想到你真的就是燕國公主。

“少安是我的字，徐是娘的姓。子夜，我雖然沒有說實話，對你卻是真心。

“娘為了父親當年做過的事情，割袍斷發(fā)，獨自一個住在思宣小院中，日日念佛吃齋，只求能減輕父親所犯的罪孽。

“虎毒不食子，他的手上沾了親身兒子的血，這十年來，也是寢食難安，日日夢魘。子夜，他時日無多，這樣的懲罰，已經(jīng)夠了。

“我十年來縱橫江湖，少有遇到敵手。少年得志，總覺得天下之事，乾坤盡在我手。這一生，唯獨算漏了一點，我喜歡你，我竟然喜歡了你。

“我看了你掉落在地上的冊子，也知道是你偷走了令牌，甚至眼睜睜看著你將整個皇宮翻了個天翻地覆，身為天機閣主，明知道皇上要我查你的身份，我卻在他面前三緘其口。

“子夜，你可信我，我從來沒有在皇上面前泄露你半點秘密?！?/p>

他的聲音里籠著她從未見過的惆悵清郁，似嗚咽的風，低低吹過山頭，流嵐回轉(zhuǎn)，仿佛怎么散也散不盡，全沒了當日那種如魅如惑的嬉笑怒罵，連同那雙妖媚勾魂的桃花眼，也一瞬間星火熄滅，黯淡無光。

她幾乎被他蠱惑，眸光一轉(zhuǎn)，卻見他立在金光萬丈的晨曦之中，明玉一樣的臉上已是笑容溫軟，連帶遠近的湖光山色，都被他唇角的點點笑意渲染得山溫水軟，方才的半點悵然，轉(zhuǎn)眼蕩然無存。

她抬頭，呆呆望著他，眸光由寒轉(zhuǎn)冷，又漸次變暖，到最后，隱約可見的兩點清淚，掙扎著奪目而出，順著她柔嫩白皙的臉龐，長蛇般蜿蜒而下。

“不哭……”眼睛里流淌的不羈江水須臾間軟化為澄明的半天風月，所有隱忍的感情，偽裝的笑意，一瞬間都被她的眼淚腐蝕，他竟然忍不住欺到她的身旁，一伸手將她柔軟的身子緊緊擁在懷里。

“子夜，我心腸向來剛硬，可是你的眼淚，竟然將我的心都哭化了。長安無能，窮其一生，還是娶不了你?？墒俏业男睦锍四悖僖踩莶幌缕渌?。我永遠會記得，那樣倔犟的你，曾經(jīng)為我流下過這一滴眼淚。

“夠了。不管你心中是不是有我，此生，長安無悔。

“皇上他說了不殺你，就不會動你分毫。他心思難測，卻從來一諾千金。他答應了要護你一生，便絕不會食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