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雍也篇﹞
孔子在此告誡的,豈是單單子夏一人?
書法家董陽孜老師有回閑聊,言道,她讀論語,總覺得,這書里的好多話,都像是孔子坐在前頭,就直接對著她說似的。
是??!許多人不也都深有此感?也正因如此,所以,明明“打倒孔家店”這口號已響亮了近百年,而今日信息的惡性膨脹也早已不可收拾,但是,令人好詫異的是,怎么不時都還有人會那么不合時宜地拾掇起論語,重新又披閱一番呢?
是的,論語里頭,有種親切自然;讀著讀著,如聞謦欬;讓我們,彷佛看到了孔子,也見到了自己。
不過,我還是有些好奇,當董老師自覺立于孔子面前,那孔老夫子對她言說的,會是稱許多呢?還是責備多呢?這問題,我當然不好意思問她。但若換成是問我,答案倒很明確,那自然是,責備多啰!孔子每回責備學生,我微微覷著,心頭都難免一驚,卻又開心,但仍不免嘟囔,“唉呀!怎么又被說中了呢?!”
尤其是這則,“無為小人儒!”
二十年多前,我自己曾是個儒者,旗幟鮮明,成日天下國家,滿嘴理想道德;那時,若說“小人儒”,我肯定是恕難同意的。(其實是“怒”難承認呀!)對此質(zhì)疑,只會極認真嚴肅,忿忿不平地問道,我不是君子,是啥?
而后,我與儒家,一年一年,漸行漸遠。走遠了,倒明白了。離儒家遠了,卻與孔子近了,也親了。而今,再回頭一看,當年模樣,千真萬確,不折不扣,更毋庸否認,就是個“小人儒”。
孔子說“小人”,指涉極廣,范圍極大?!靶∪恕?,可以是卑鄙齷齪,也可以是機心熾烈,更多則是蠅營狗茍。但孔子這里說的,顯然都不是這種奸惡不堪者流;(這種人也稱不上儒者呀?。┧嬲]子夏的,其實是,莫成了氣度窄小、器量褊隘的那種儒者呀!
儒者幾乎都是正人,規(guī)矩有度,端端正正;但正人,未必就是君子。至少,“君子坦蕩蕩”這關(guān),后世的許多儒者,就通不過的。譬如子夏,他循規(guī)蹈矩,但執(zhí)于規(guī)矩;他過度拘泥,心量不大,氣度也不恢弘。人一窄隘,平日無事,猶可謙恭溫良,貌似君子;然一旦遭逢變局,便常踉蹌不堪。子夏晚年喪子,哭之失明;喪子之痛,雖說可憫,但傷痛至此,則分明溺情太過。如此深陷其中,溺而不起,與“坦蕩蕩”三字的通達開豁,真是迢迢其遙;這樣溺情深執(zhí)之人,離“君子”這一詞,也確實遠了。
年輕時,我自認一身“正氣”,對于周遭事物,動輒憤懣不平。而今看來,當時的“正氣”,雖非全假,但實則摻雜過多的“戾氣”,卻不自知。于是,我這么一個乖戾之人,常常竟日煩憂,每每悲憤難解,心里,從沒個安然。后來,幸而我遠離了儒家,找回了根本,隔了好久,重新再翻到“小人長戚戚”,我才終于開心地承認,“是呀!我就是這樣?。 睆拇?,我讀著論語,看到了孔子,也見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