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為日本的“國花”，是一個歷史性虛構(gòu)。本居宣長注釋《古事記》，附會櫻在第一代天皇登基之前已存在，不足為憑，但原產(chǎn)于喜馬拉雅，經(jīng)四川東渡而來，的確老早就在日本落地生根了。（傳說神武天皇于公元前 660年 2月 11日登基，這就是日本皇統(tǒng)紀元之始。明治維新以后將此日定為“紀元節(jié)”，二次大戰(zhàn)后一度廢止，1966年恢復，名為“建國紀念日”。）歧阜縣的淡墨櫻和山梨縣的山高神代櫻老干新枝，傳說樹齡已有一千余年。山野中自然生長的櫻樹上百種，人工培育的園藝品種則多至兩三百種，如彼岸、八重、初見、枝垂、花云，名目繁多。沖繩的寒緋櫻一月即初綻笑容，由南向北，一路開過去，開到高嶺花事了——北海道的高嶺櫻爭奇斗艷已經(jīng)是六七月。寒緋櫻原產(chǎn)于中國南方，本來叫緋寒，因其發(fā)音容易和彼岸櫻混淆，顛之倒之。櫻花基本是五瓣，但雄蕊變成花瓣，能多至“八重”以上。三大庭園之一的菊櫻，花中開花，有三百八十瓣之多，好似一蓬水發(fā)銀耳。所謂“花見”，以往觀賞的是山櫻。奈良吉野山是山櫻勝地，1594年豐臣秀吉曾在此地舉行盛大的賞櫻會。明治初年，自然雜交的品種從東京的染井傳播各地，庭園街路，到處可見的就是“染井吉野”了。

染井吉野櫻生長快，七八年就開花，現(xiàn)今櫻樹 80%都是它。未抽葉，先著花，由淡紅變白，一個星期便凋謝。滿城一齊開放，更造成一時性，鼓動趕流行心理。靖國神社有三株染井吉野櫻被當做“標準木”，每年氣象廳官員到這祭祀命喪修羅場的生靈的地方查看，見枝頭綻開數(shù)朵小花，便布告天下：東京櫻花開花了。

1950年代，人們對櫻花還漠不關心，甚至有人家種植苗木，賣不出去，只好付之一炬。東京舉辦奧運會的 1946年，眾議院議長等人發(fā)愿“使日本再度成為櫻花國度”，成立“日本櫻會”，開展植櫻運動，綠遍四島。當人們都覺得自己也跨入中流，有暇關懷環(huán)境、回歸自然時，賞花活動又勃然復興。

有如商品的限時出售，櫻花的短暫也招人，蜂擁而來，爭相觀賞。莫非因天氣驀然晴好，盡管經(jīng)濟大不景氣，今年賞花人似乎竟多過往年。諺語有云：打架失火，江戶花朵。在東京叫江戶的 1668年，幾場大火之后，幕府發(fā)出布告，要人們厲行節(jié)約，但大權(quán)在握的將軍得知人們到上野看花，游行不減往年，“大為喜悅”，此乃“江戶猶未衰微之證據(jù)”也。以古例今，或許當今總理大臣在電視上看到花下吃喝的熱鬧景象，也為之喜悅，更不肯減少消費稅。

前幾年櫻花開時遇見過兩位身穿白色舊軍裝的男人，缺臂少腿，跪在地上行乞。跟前豎一牌，寫了當年的部隊番號，以示無欺。還寫有一行小字：請勿拍照?？匆娝麄儯⒉挥X得殺風景，尤其在皇恩浩蕩的恩賜上野公園里。

和千年古都不同，東京的櫻花勝地每每在陰暗處立著“戰(zhàn)歿者慰靈碑”。冷不丁想起三十一歲死于肺結(jié)核的作家尾井基次郎的散文詩《櫻樹下》第一句：“櫻樹下埋著尸體！”再看櫻花，一片慘淡，不禁渾身一激靈。

日本人說花，指的是櫻花；說酒，指的是日本清酒。有了這兩樣，生活就有聲有色，有滋有味。在櫻花下聚飲，人滿為患，必須派人提早去占地方?？匆娢餮b革履的年輕人或臥或坐，懶懶的，等著同事們完工趕來，也令人感動。既不能為賞花而放下工作，又不能因工作而錯過賞花，兩難之間，自有其可愛。

梅花要一枝一朵地賞玩，而櫻花只要一樹一林地遙遙一望，便茫然生出些感慨。舉杯痛飲，誰還管他花開花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