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書名所示,貫穿全書的,也就是貫穿日本人思想與行為的,是菊與刀的矛盾,即二重性。作者說:“菊與刀都是一幅畫的部分。日本人極具攻擊性,同時又老實;尚武又唯美;倨傲不遜又彬彬有禮;頑固又富于適應(yīng)性;溫順又厭煩被人驅(qū)使;忠實又不可依賴;勇敢又怯懦;保守又歡迎新事物;他們非常介意別人怎么看自己的行動,同時,自己的劣跡不為人知時也深受罪惡感折磨;日本兵被徹底訓(xùn)練,卻還是不聽話?!保ㄈ兆g似有誤,此處參考英文版翻譯)
說來我們古人早就看出日本人具有二重性,例如唐人包佶寫詩送日本國聘賀使晁衡東歸,有云:“野情偏得禮,木性本含真”。1937年周作人管窺日本,說:“近幾年來我心中老是懷著一個大的疑情,即是關(guān)于日本民族的矛盾現(xiàn)象的,至今還不能得到解答。日本人最愛美,這在文學(xué)藝術(shù)以及衣食住行的形式上都可看出,不知道為什么對中國的行動顯得那么不怕丑。日本人又是很巧的,工藝美術(shù)都可作證,行動上卻又那么拙。日本人喜潔凈,到處澡堂為別國所無,但行動上又那么臟,有時候卑劣得叫人惡心?!?/p>
為什么日本人做事是二重的,兩面的?本尼迪克特認(rèn)為這種矛盾產(chǎn)生于他們小時候所受教導(dǎo)的不連貫性。像漆器一樣,歲月給日本人涂上一層層漆,但是,“他們是自己的小世界里的小神的時代,甚至能盡情撒嬌的時代,似乎任何愿望都能夠?qū)崿F(xiàn)的時代,在他們的意識中還留有深深的痕跡。由于二重性如此之深地扎根在心里,他們長大成人以后”,便表現(xiàn)出“既沉迷于浪漫的戀愛,又易如反掌地?zé)o條件服從家里的意見。既沉湎快樂,貪圖安逸,又為了完成極端的義務(wù)而無所不為”之類的現(xiàn)象,令西方人瞠目。
其實,我們中國人對此也瞠目。究其原因,我以為是歷史進(jìn)程造成的——日本剛剛走出原始社會,旁邊已備下一個過于發(fā)達(dá)的中國文化,兼收并蓄,結(jié)果就弄成了這個樣子。漢字與假名并存,語言的二重構(gòu)造對二重性格的形成尤具有莫大影響。兔子急了也咬人,個人乃至民族都具有二重性。豐子愷說:“我自己明明覺得,我是一個二重性格的人。一方面是一個已近知命之年的、三男四女俱已長大的、虛偽的、冷酷的、實利的老人(我敢說,凡成人,沒有一個不虛偽、冷酷、實利);另一方面又是一個天真的、熱情的、好奇的、不通世故的孩子。這兩種人格,常常在我心中交戰(zhàn)。”
不過,日本二重性自有其特色,那就像他們的書刊既有橫排又有豎排一樣,是擺在明面的。誠如《菊與刀》所言,“日本人能毫無精神痛苦地從一個行為轉(zhuǎn)變到另一個行為”。上班西裝革履,下班又坐臥在榻榻米上;既拼命工作,加班以致過勞死,又盡情喝酒唱卡拉 OK,不遮不掩,絲毫沒有遠(yuǎn)庖廚的念頭。倘若在中國,過去豎排是過去,要改為橫排就一律橫排。我們的二重性是陽一套,陰一套,當(dāng)面是人,背后是鬼,滿嘴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領(lǐng)導(dǎo)在和領(lǐng)導(dǎo)不在不一樣,另一面隱藏著,看上去只是一面,道貌岸然。中國人在二重之間有追求,追求中庸、統(tǒng)一,雖然終歸是心向往之罷了。
日本的二重性行為是并列的,不會在心中交戰(zhàn),不會像周作人那樣“像一個鐘擺在這中間搖著”。周作人終于沒看出日本人把二重性并列于外,說:“我們要覘日本,不要去端相他那兩當(dāng)雙刀的尊容,須得去看他在那里吃茶弄草花時的樣子才能知道他的真面目,雖然軍裝時是一副野相?!卑岩跋嗫醋鞅砻娆F(xiàn)象,把吃茶弄花草看作本質(zhì)的真面目,結(jié)果周作人就跟著一副野相的人吃茶去了。
每當(dāng)看見麥克阿瑟與天皇的合影,就油然記起這位老兵的話。他說:“要是用現(xiàn)代文明來測定,我們四十五歲,日本人就像是十二歲的少年。日本人能接受新模式、新思考,給日本灌輸基本概念是可能的,他們天生具有靈活接受新概念的素質(zhì)?!碑?dāng)年在處理日本上美國很有點大人樣,日本也真像孩子一樣聽話,順從大人的霸道,但孩子會長大,而且暴富,對美國大人就開始說 NO,似乎尤其有殺父情結(jié)。從二重性來說,這是日本人本來具備的,小荷才露尖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