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希臘人(3)

寬容 作者:(美)亨德里克·威廉·房龍


我知道,人們喜歡關起門來隨意對自己的鄰居或鄰國品頭評足,但是不要忘記,哲學家愛比克泰德不愧是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名符其實的代表,正象朝廷中的勢利小人埃羅菲羅迪特也具有他的代表性一樣。二十個世紀以前的人們追求盡善盡美的生活,這種欲望也不亞于如今的人們。

當然,那時的盡善盡美與今天的盡善盡美在概念上有著天壤之別,這一點毋庸置疑。那時的盡善盡美是一個深深歐化了的產(chǎn)物,與東方社會毫不相干。但是,那些建立了自己的理解、把它作為生活中追求的最崇高目的的所謂“野蠻人”,畢竟是我們的祖先,正是他們慢慢地發(fā)展了一種生活的哲理,并廣為人們所接受。如果我們以為良心純正,衣食簡樸,加上身體健康和收入適足便是知足常樂的最好保障,那么這個哲理我們也不妨予以認可。靈魂的歸宿并未能引起那些“野蠻人”的很大興趣。他們僅僅把自己視為有知識的特殊動物,高踞于地球其它生物之上,他們常常談及上帝,但那只是我們?nèi)缃窠?jīng)常用“原子”、“電子”、“乙醚”一類同匯一樣。在他們看來,萬物的起源必須有一個名稱,因此在愛比克泰德說到宙斯時,那只是一切尚未得出答案的難題的代號,就象歐幾里德在解題時用X和Y作為代號一樣,可以含義龐大,也可以微不足道。

那時人們最感興趣的是生活,而僅次于生活的,便是藝術。

他們研究包羅萬象的生活,并按照蘇格拉底創(chuàng)造推廣的分析方法,取得引人注目的成果。

有時他們出于尋求完美精神世界的熱情,走到了荒唐的極端,這是令人遺憾的。不過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但柏拉圖卻是古代眾多理論家中唯一的一個出于對完美精神世界的熾愛而鼓吹不寬客的人。

正如人們所知道的,這個年輕的雅典人是蘇格拉底的心愛門生,是蘇格拉底的文字記載人。

他收集了蘇格拉底曾經(jīng)說過或想過的一切,編成對話,可以當之無愧地稱做是《蘇格拉底福音書》。

他完成這個工作后,便開始對他老師的理論中的一些晦澀難解之處進行詳盡的解釋,撰寫了一系列文采橫溢的文章。最后他開了許多課,使雅典人公正和正義的主張越過希臘國界,流傳四海。

在全部活動中,他所表現(xiàn)的全力以赴的忘我精神簡直可以和圣徒保羅媲美。不過,圣徒保羅的一生極為驚險,他從北到南,從西到東,把上帝的福音傳播到地中海的每個角落,而柏拉圖卻從未離開過他那舒適花園的坐椅,讓世界各地的人來拜見他。

他的世家出身和可以使他自立的財產(chǎn)使他能夠如此行事。

首先,他是雅典人,從他母親的血統(tǒng)可以追溯到索倫。其次,他到了法定年齡就繼承了一筆足以維持富裕生活的財產(chǎn)。

最后,他具有出眾的口才,任何獲準聆聽他在柏拉圖大學授課的人,哪怕只是聽過很少幾次講課,都心甘情愿跋山涉水來到愛琴海。

至于其它方面,柏拉圖具有許多當時青年人的特點。他當過兵,但對軍事毫無興趣。他參加戶外運動,是摔跤和賽跑的能手,卻又從未榜上留名。他和當時的青年一樣,也把很多時間花在國外旅行上,曾跨越愛琴海,在埃及北部做過暫短停留,重溫了他那大名鼎鼎的祖父索倫走過的歷程。不過他回國后就沒再外出,在雅典郊區(qū)賽菲薩斯河畔一座風景宜人花園的陰涼角落里傳授他的教義長達五十年之久,“柏拉圖學園”也就因此而得名。

柏拉圖最初是數(shù)學家,后來漸漸轉(zhuǎn)向政治,在這個領域里,他為現(xiàn)代政治機構奠定了理論基礎。他是堅定的樂觀主義者,相信人類正在持續(xù)不斷地進化,他認為,人的生命是從低級向高級的緩慢上升,世界從美好的實體發(fā)展到美好的制度,再從美好的制度中產(chǎn)生美好的思想。

他的這一想法寫在羊皮紙上倒是很有吸引力,但是當他試圖把想法轉(zhuǎn)化成具體原則、為他的理想的共和國提供理論基礎時,他追求公正和正義的熱情就變得非常強烈,以至于無法容忍其它任何考慮。他主張的共和國一直被那些紙上談兵的烏托邦建設者們視為人類完美無缺的最高境界。這個奇特的共和國組織不論是在過去還是從現(xiàn)在來看,都孕育著許多偏見,那是一些退伍上校們獨有的偏見,這些人享受著充裕的個人收入,生活舒適,卻喜愛與政界周旋,井極為鄙視下層社會的人,以圖以此來顯示自己的“地位”,分享一下只有“上流社會”才有的那些特權。

不幸的是,柏拉圖的書在西歐中世紀學者中頗受推崇。在這些學者手里,舉世聞名的共和國變成了向?qū)捜菥耖_戰(zhàn)的可怕武器。

這些才學淵博的學者故意要忘記,柏拉圖得出結論的背景是與他們生活的十二、十三世紀的情況毫不相同的。

譬如,按照基督教的教義。柏拉圖根本不是一個虔誠的人。記對祖先們敬仰的神明深惡痛絕,把它們看成是馬其頓的鄉(xiāng)下佬,俗不可耐。他曾經(jīng)為特洛伊戰(zhàn)爭紀年表中記載的有關神明的丑惡行徑而深感恥辱。但隨著他走向成年,年復一年地坐在小橡樹園里,對家鄉(xiāng)各個小公國之間愚蠢的爭吵也越來越義憤填膺了。他看到了舊民主理想的徹底失敗,逐步相信,對于一般平民來說,宗教是必不可少的,不然他想象中的共和國就會立即陷入混亂。于是他堅持認為,他的模范社會的立法結構應該制定出限制所有居民行動的明確規(guī)定,無論是自由人還是奴隸,都無一例外地必須服從,否則就判處死刑或監(jiān)禁和流放??雌饋?,這一主張是對蘇格拉底在不久前曾為之英勇奮斗的寬容精神和宗教信仰自由的徹底否定,其實這也是柏拉圖理論的本意。

這個世界觀轉(zhuǎn)變的原因并不難尋找。蘇格拉底扎根于民眾之中,而柏拉圖卻懼怕生活。他為了逃避丑陋的世界,躲到了自己臆想的王國中。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夢想——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各自為政的城邦并存的時代,不論是想象中的還是實際存在的,都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集權統(tǒng)治的時代已經(jīng)開始,整個希臘半島日后很快歸并為廣闊的馬其頓帝國,從馬里查河一直延伸到印度河畔。

但是,這個古老的希臘半島上難以駕馭的各個民主城邦尚未落人征服者的巨掌的時候,卻出現(xiàn)了一位傲立于群雄之上的最偉大的思想家,他使整個世界都懷念那一代已經(jīng)絕滅的希臘民族。

我指的當然是亞里士多德,一個來自斯塔吉拉的神童。他在那個時代已經(jīng)通曉了許多尚不為人知的事情,為人們的知識寶庫增添了豐富的寶藏。他的書成為智慧的溫泉,在他以后,整個五十代歐洲人和亞洲人都無需經(jīng)受絞盡腦汁的寒窗之苦,便可以從中獲取盡人滿意的豐盛的精神食糧。

亞里士多德十八歲那年就離開了馬其頓的家鄉(xiāng),來到雅典聆聽柏拉圖的講課。他畢業(yè)后,在許多地方授課,直到公元前三三六年回到雅典,在阿波羅神廟附近的一座花園里開辦了自己的學堂。這就是亞里士多德哲學授課學園,它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學生。

奇怪的是,雅典人并不愿意在自己的城堡里多建一些學園,那時,城邦開始喪失其傳統(tǒng)的商業(yè)重地的作用。精力旺盛的市民都搬遷到亞歷山大港、馬賽和其它南方和西方的城市。剩下沒有出走的都是些不名一文或懶惰成性的人。他們是老一輩自由民中最墨守陳規(guī)的一派人的殘余。這一派人既為苦難深重的共和國增了輝,又導致了它的毀滅。他們對柏拉圖學園里發(fā)生的一切沒有什么好感。在柏拉圖去世的十多年以后,他的最著名的門生竟然重返故土,繼續(xù)講授那些仍然不為人們接受的關于世界起源和神明威力有限的教義。對此,老守舊派的人煞有介事地搖起頭來,低聲咒罵他把城邦變成了思考自由和不拘信仰的場所。

如果這些守舊派一意孤行,就會把這位門生趕出國境。但是他們明智地克制了自己。這是因為,這位身體健壯、兩眼近視的紳士以飽覽群書和衣著講究而聞名,是當時政治生活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可不是一兩個流氓打手就能隨意趕出城邦的無名小輩。他是馬其頓宮廷醫(yī)生的兒子,和皇子們一起受過教育。他剛一結束學業(yè),就擔任了皇儲的家庭教師,整整八年的時間,他每天都和年輕的亞歷山大形影不離。這樣,他贏得了亙古以來最強大的統(tǒng)治者的友誼和幫助,在亞歷山大去印度前線期間,掌管希臘各省的攝政王對他倍加關懷,生怕有人傷害了這位帝國主宰的摯友。

然而,亞歷山大去世的消息一傳到希臘,亞里士多德的生命便陷入了險境。他想起了蘇格拉底的遭遇,不愿意再重蹈他的厄運。他象柏拉圖那樣,謹慎地避免把哲學和現(xiàn)實政治混為一談。但是,他對政府的民主形式的厭惡和對平民掌權的不信任是眾所周知的。他看到雅典人爆發(fā)出沖天怒火,把馬其頓的守衛(wèi)部隊趕跑了,便度過埃維亞海峽,來到卡爾希斯。在馬其頓人再次征服了雅典、懲治了叛亂的前幾個月,他離開了人世。

多少個春秋過去了,現(xiàn)在要追根究底地找出亞里士多德被指控不忠誠的確實背景,真是談何容易,不過按照一般情況,在一個業(yè)余演說家充斥的國度里,他的活動必然與政治盤根錯節(jié)地糾纏在一起,他不得眾望,與其說是因為散布了會使雅典遭受宙斯嚴厲懲罰的駭人聽間的新異端邪說,到不如說是由于他對偏見很深的少數(shù)幾個地方實力派采取了蔑視態(tài)度。

不過,這個背景材料是無關緊要的。

各自為政的小城邦共和國已經(jīng)未日臨頭了。

過后不久,羅馬人繼承了亞歷山大在歐洲的業(yè)績,希臘人從此變成了他們眾多省份中的一個。

爭執(zhí)斗口到此結束,因為羅馬人在許多事情上甚至比黃金時代的希臘人還要寬容。他們?nèi)菰S臣民自由思考,但是不允許人們對政治上的某些隨機應變的原則提出質(zhì)問,因為羅馬政權之所以從史前時期就能保持繁榮安定,全部仰仗這些原則。

和西塞羅同一代的人所具有的思想同帕里克利的追隨者所推崇的理想之間存在著微妙的差別。希臘思想體系的老一代領袖人物把其寬容精神基于某些明確的結論上,這些結論是他們經(jīng)過數(shù)世紀認真實踐和苦思冥想總結出來的。而羅馬人卻認為,他們用不著從事這方面的探討。他們對理論問題漠不關心,還把這種態(tài)度引為自豪,他們對實用的東西感興趣,注重行動,看不起高談闊論。

如果異國人愿意在下午坐在老橡樹下,討論統(tǒng)治的理論或者月亮對海潮的影響,羅馬人是歡迎的。

但是,如果異國人的知識可以付諸實踐,那便會受到羅馬人的重視。至于談經(jīng)論理,連同唱歌、跳舞、烹調(diào)、雕塑和科學一類玩藝兒,最好還是留給希臘人或其他外國佬,大慈大悲的丘庇特創(chuàng)造了他們,正是為了讓他們?nèi)[弄這些正統(tǒng)的羅馬人不屑一顧的東西。

羅馬人則要全力以赴地掌管好日益擴大的領土,訓練足夠的外籍步兵和騎兵,以保衛(wèi)邊沿省份,巡查溝通西班牙和保加利亞的交通要道。他們通常要花費很大精力來維持數(shù)以千計的不同部落和民族之間的和平。

但是,榮譽桂冠畢竟還是要送給無愧于這個稱號的人。

羅馬人通過精心的工作,創(chuàng)建了一個龐大的統(tǒng)治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一直延續(xù)到今日,這個功勞是很偉大的。那時的臣民只要繳納必要的賦稅,表面上尊重羅馬統(tǒng)治者定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行動準則就可以享受廣泛的自由。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相信某事或不相信某事,可以信仰一個上帝,也可以信仰十幾個上帝,甚至崇拜任何裝滿上帝的廟宇,這沒有關系。但是,不管人們信仰什么,在這個世界范圍的大帝國里,混居著的形形色色的人們必須永遠記住,“羅馬和平”的實現(xiàn)有賴于公正地實踐這樣一條原則,“待人寬則人亦待己寬?!彼麄冊谌魏吻闆r下都不得干涉別人或自己大門內(nèi)的陌生人的事情,即使偶然認為自己信仰的上帝被褻瀆了,也不必找官府尋求什么解脫,因為,正如臺比留大帝在一次值得紀念的場合說的那樣:“如果那位上帝認為必須補償他所蒙受的損失,他一定會自己關照的。”

靠了這樣一句不足道的話,法庭就可以拒絕處理所有這類案子,并要求人們不要把涉及個人見解的問題帶進法庭。

如果說一群卡帕迪西亞商人在哥羅西人的地盤居住的時候有權利繼續(xù)信仰自己的上帝,并在哥羅西鎮(zhèn)子里建筑起自己的廟宇,那么,哥羅西人為了類似原因搬到卡帕迪西亞人的地盤落戶時,也必須得到同樣的權力和同等的信仰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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