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拍拍我的頭，笑呵呵地扛上镢頭走了。他要去果園刨樹根，刨一個老樹根大概可以掙到幾角錢，還可以把樹根拉回家當(dāng)柴燒。

他看起來很快樂，其實是個很可憐的人，是個鰥夫，老婆很早就死了。我常常聽他和爺爺說起自己的兒子因為怕老婆，變得忤逆不孝的事。他的親孫子和我們年齡差不多，常常在一起玩兒，但每次看到他都會躲起來，也許是他的母親告訴他不要和爺爺講話。

老人覺得很無奈，但他還是笑著的。他還有個小兒子，他希望自己好好干，再給他娶上個好媳婦。后來，他的小兒子自由戀愛結(jié)了婚，老婆長得又高又壯，膚色很黑，嘴邊長了一個痦子，上面還有幾根黑毛，估計老爺爺?shù)脑竿瞧茰缌恕?/p>

上小學(xué)之后，我們整天不是忙著補(bǔ)課寫作業(yè)，就是學(xué)雷鋒做好事，已經(jīng)和那種無聊的游戲疏遠(yuǎn)了。我離開那個村子的時候，老爺爺似乎已經(jīng)死了。

“麻藥片兒”我沒吃過，“藥面兒”卻是喝過不少。

小孩嗓子眼兒小，整粒的藥片兒很容易卡住，所以我小時候喝過很多“藥面兒”。所謂的“藥面兒”是用小搟面杖把藥片兒碾碎之后制成的，不管是大白藥片兒還是糖衣片兒，統(tǒng)統(tǒng)碾碎，然后刮進(jìn)小勺，放上很少的糖，兌上水，喂你喝下去。

小孩兒再傻再聽話，也知道“藥面兒”的味道不好。

那個“藥面兒”非常的苦。“藥面兒”一旦和口腔粘膜接觸，就會發(fā)生可怕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各種雜亂的味道會直接沖過來，讓人猝不及防。這種感覺是一場噩夢，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會反胃。

要喝下滿滿一勺的這種“藥面兒”不啻是一種酷刑，通常我會掙扎得很激烈，經(jīng)常會哭鬧，哭鬧之后，眼淚吧嗒地看著媽媽。媽媽有時候會給我再多放些糖，有時候會把打掉的勺子撿起來，重新做一勺“藥面兒”。最后的結(jié)果一定是：“藥面兒”還是會被灌下去，吐掉也無濟(jì)于事，只不過意味著一切重新來過。

媽媽給我灌下很多水，試圖沖淡“藥面兒”的味道?，F(xiàn)在看起來，這種努力是徒勞的。

對于幸福的記憶我們總是很容易淡忘，但對于痛苦的經(jīng)歷我們總是耿耿于懷。

只要你被灌過一次“藥面兒”，那種印象就會永遠(yuǎn)沉淀下來，滲透到記憶的最深處，也變成“藥面兒”了。

5

那時，我的外衣都是用褐色條絨布做的，好像這種材質(zhì)比較耐磨。

小的時候，我總是被一層又一層地套了很多衣服，活像個粽子，弄得每次起床都很受罪。

穿上厚厚的棉衣，再穿上條絨褲子，就顯得鼓鼓囊囊。走路的時候就很尷尬，因為它總是吱吱作響，用我大媽的話來說――好像夾著一只小老鼠。

實在是討厭。

和穿厚衣服一樣討厭的是：你要記住各種規(guī)則。

小的時候，大人總是說：萬物有靈。小孩子很脆弱，一不小心就會被那些神靈所傷害，所以應(yīng)該妥帖保護(hù)。我們生活在精靈統(tǒng)治的世界，所以必須充滿禁忌：

雞爪子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之后，寫字會發(fā)顫；

雞爪子還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之后，比較喜歡撕書；

雞冠子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之后，回答問題或是見生人的時候會臉紅；

母雞被殺掉煮熟之后，肚子里的雞蛋小孩子是不能吃的，吃了之后就會變成忤逆不孝的混蛋；

不可以隨便嘗餃子餡兒，因為這樣的話，打官司就會露餡兒；

不可以踩在門檻上，至于為什么直到今天也搞不清。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雞蛋皮是不可以踩的，踩了之后，腳上會起大泡。

小孩子腳都很欠，看到雞蛋皮，沒有人不想踩一腳的。

這是一個習(xí)慣，就像走路的時候總喜歡踢石子一樣，也不知道為什么。

我總是弄不懂大人為什么不讓踩雞蛋皮，總想它還有什么妙用。

長大之后，我總算想通了：大人之所以不讓我們踩雞蛋皮，其實是不想讓我們踩到雞蛋。那個時候，雞是放養(yǎng)的，它們總是隨便挑一個地方就下蛋，根本不計后果。只有那些孜孜不倦、深諳母雞心理的老奶奶才能找到每個雞蛋。她們不想讓我們養(yǎng)成壞習(xí)慣，隨隨便便把好雞蛋當(dāng)做雞蛋皮踩了，所以才想出這樣的辦法來嚇唬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