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用這個香爐上磨出的刀去殺生，不會留下罪過。

人們傳說，用這個香爐磨過的刀，拿去殺豬宰羊，它們都是不叫的。

一看到這把刀上面泛出的寒氣，它們就會絕望地閉上眼睛。聰明的豬還會立刻咬舌自盡，免除那一刀之痛，企圖落個全尸，但它們總是失望。

跑得再快，也快不過刀去，一個屠夫總是這么說。

據(jù)我觀察，這些傳說有夸張之嫌。

每到過年殺豬時，我從沒見過它們中的任何一頭保持鎮(zhèn)定任人宰割，做“沉默的大多數(shù)”，而是一頭比一頭叫得難聽。

它們真正安靜下來只有是被割破喉嚨之后。

屠夫?qū)⒓饫蔫F錐梃進豬的后腿，撕開一個小口，然后就用嘴貼在豬腳上，開始猛力地向豬的身體吹進氣體。這種空氣會存留在豬皮之下，為的是剝皮容易。

屠夫個個身強體壯，肺活量驚人。在他們的大力鼓吹之下，豬變得大腹便便，活像一個孕婦。

再往下面，就是開腸破肚，掏出豬的內(nèi)臟。

這個過程會讓人產(chǎn)生生理上的惡心。一般到這時，我們是不看的，會踢著用豬的膀胱吹成的氣球一散而盡。再看到豬先生，它已經(jīng)被剖成了兩扇，冒著熱氣，搭在架子車上，被拉回家里去。豬下水被裝在大盆里，上面還方方正正地擺著豬頭，倍極哀榮。一路上，血水會從架子車上滴下來，很快就凝成冰。

11

在他老了之后，爺爺成了一個像梭羅一樣的老頭，離群索居。

他從家里搬出去，在遠離村莊的地方，住在一個破敗的機房里。他自己開墾了一片地，種了一些作物。

他對我說，他從來不想讓別人養(yǎng)活。

年輕時不用，老了更不用。

每天忙完農(nóng)事之后，他會看一些書?！?三國志 》《 隋唐演義 》《 兒女英雄傳 》《 今古傳奇 》都是他愛看的。所有的書都卷起了毛邊，并且破損不堪。

爺爺從來不會把這些書扔掉或是賣掉。他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樣，敬惜字紙。

爺爺是有文化的人，他能用很好的顏體字幫人寫對聯(lián)，也能用削好的木棍，給別人家新蓋的房寫“泰山石敢當”，他對這些事從來都是有求必應。

他的小農(nóng)莊有電有水，在離屋子不遠的地方，他種了一棚葡萄。

他甚至想用自己種出的葡萄來釀酒。

這其實是件很難的事，尤其對一個從來沒釀過酒的中國老農(nóng)來說。

但爺爺決定自己嘗試一下。

我記得他讓我看那只酒桶的時候，臉上充滿了神秘的表情。

酒桶在陽光下曬得很熱，爺爺?shù)念^皮在熱辣辣的陽光下反射著汗水的光。

爺爺是禿頭，眼睛發(fā)黃，眼窩深陷，不似中原人士。

我一直懷疑我們是唐時“昭武九姓”的遺民，是粟特人后裔。

我的父輩們和我個個精壯，嗜食牛羊肉，頗有胡人之氣。

如今，我越發(fā)確信這一點。

因為，在我的印象中，只有那個地方的人才會用這種方法釀酒。爺爺這么干，可能是一種本能。

他慢慢地掀開了蓋子，像是不忍心喚醒那些正在發(fā)酵的小生命。

他的葡萄酒看起來不是很成功，液體上面有一層細小的白色泡沫，有一種奇怪的味道。

爺爺開始有點失望。

但他很快又笑了。

他說看來還是有反應，但是可能溫度過高了，還是搬進屋里好一些。

他重新把桶封好，不讓我?guī)兔?，自己很輕松地把桶搬回到陰涼的屋里。他說不能晃動它們，否則這些酒是會變酸的。

他的葡萄美酒最終也沒有釀成。

他對我一直很好，很少向我發(fā)脾氣。

每次吃豬頭肉，他都會請我吃豬眼睛，說是吃了之后可以明目。

他經(jīng)常會向我借書看，不過好像從來沒有還過。

他喜歡看電視，喜歡聽京劇。我和他一起看《 城南舊事 》，他聽到其中一首叫做“小麻雀”的歌，興奮得幾乎哭了。那是他小時候唱的歌，看來，這也是他哀傷的童年為數(shù)不多的幸福記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