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10)

七上八下 作者:公渡河


在爺爺七十多歲的時候,他的脾氣變得非常之壞――因為他的兩個兒子死去了――其中一個是我的父親。兩個兒子的去世給了爺爺很大的打擊,他的步子一下變得蹣跚起來,成了一個真正的老人。

他一定是認(rèn)為這個家族受到了某種詛咒,這使他更加孤獨更加煩躁,患上了心臟病。

奶奶過世之后一年,爺爺在一個冬天的夜里,因為心臟病突發(fā)而去。

沒有人知道他臨終的痛苦,沒有人知道他想說什么或是說過什么。因為在他死的時候,沒有人在他的身旁。

一個兒孫滿堂的人竟然就這樣孤苦地死去,在我的家鄉(xiāng)是一件很羞辱的事情,尤其是光著身子,在他的尸體僵硬之后才被換上衣服,是家鄉(xiāng)最大的忌諱。這種不孝甚至?xí)蔀檫@個家族全體的恥辱。

12

我父親去世的時候,爺爺摟著我痛哭。

但他去世的時候,我沒有在他的身邊。

他去世之前,上廁所的時候,摔傷了腿。我那時正在外地,根本脫不開身。所以就沒有回去探望。直到他去世,我沒有見到他的最后一面。

我曾經(jīng)許諾送給他一把紫砂茶壺,讓他看書的時候可以輕輕地啜一口,但永遠是無法實現(xiàn)的了。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安靜地躺在那里,再也不能起來。

爺爺留下的遺像是倔強的、憤怒的,在他照下這張像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想到這張照片將來的用途,想必他對這種別有用心的提議不是很愉快,所以,他連胡子都沒有刮。

他的遺像讓我內(nèi)疚,并且這種負(fù)罪感注定會一生難以磨滅。

這種感覺常讓你在半夜里醒來,點上一支煙,坐上很長時間。

我奶奶年輕時對我的母親不好,很兇惡。但等她上了年紀(jì)之后,卻成了一個慈祥的老太婆。

奶奶略通醫(yī)術(shù),能給消化不良的幼兒診病,拿很細的銀針,在他們的柔軟的小手上輕輕扎一下,擠出米粒大小的幾滴烏黑的血。她把這種醫(yī)術(shù)稱為“割脾”,專治小兒消化不良。在我看來,這似乎并非醫(yī)術(shù),更像某種巫術(shù)。我雖然不能明確這是不是醫(yī)術(shù),但據(jù)說療效還不錯。當(dāng)然,那些孩子總是哭得撕心裂肺,常常使年輕的媽媽也心痛得眼淚婆娑。

奶奶雖然懂醫(yī)術(shù),懂一些人體經(jīng)絡(luò),但這不影響她燒香拜佛。她經(jīng)常去逛廟會,和許多老太太一起去到“白條寺”燒香。我一直搞不清這個“白條寺”在什么地方,“白條寺”在佛經(jīng)里是作何解釋,但我想,“白條寺”一定是個很大的寺廟,因為奶奶她們?nèi)サ臅r候,是乘著一輛大馬車去的。都是善男信女,所以車費只是象征性地收一元。每次燒香回來,奶奶必定要稱贊“白條寺”的“??”不錯。我也一直不知道“??”是個什么東西,后來才知道是一種蕎麥面條,是在“??床子”上擠出來的,并不是什么難得的食物。

奶奶總說做人要懂得“惜?!?,要懂得知足,一點點的小幸福,就可以讓他們快活。

爺爺?shù)拿纸谐吻?,奶奶叫荷姐,一個沉靜,一個窈娜,都和這條叫做“滹沱河”的老河有淵源。如果不是他們的孫子在這里記下他們的名字,他們會隨著這條河的斷流而被徹底湮沒,就像我從來不知道太爺爺?shù)拿忠粯印?/p>

忘卻總是比死亡更早來臨。

在綠樹像煙一樣濃的小村莊里,每個人都在唱著挽歌。

13

正式成為小學(xué)生之前,我開過很多革命的會議。

我很小的時候就和媽媽一起開會。

那時候,正是中國社會主義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階段。對于出現(xiàn)的種種變化,上面認(rèn)為有很多話需要向老百姓解釋清楚。“重要的問題是教育群眾”,這句話是毛主席說的。雖然他老人家那時已經(jīng)作古,但影響依舊。我雖然只是趕上了大革命的一個尾巴,但這已經(jīng)讓我印象深刻。那時的人們迷戀上了開會。人們拿著自家的凳子,坐在大隊部的院子里,一邊掏耳朵,一邊聽報告。開會的日子總是陽光燦爛的,午后的陽光懶洋洋地照在老百姓的身上,曬得人直犯困。大隊干部坐在主席臺后面,湊近喇叭,一本正經(jīng)地使用當(dāng)?shù)赝琳Z,念著報紙和新華社評論員文章。大家坐在那里,像旱地拔蔥一樣吃力地提高著自己的革命覺悟。我可以經(jīng)常瞇上一會兒,而別人就沒有這個待遇。為了防止自己睡著,有的人偷偷搓毛線,有的人偷偷聊天,還有人掏著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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