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摩洛哥盒子與買櫝還珠

奢侈態(tài)度 作者:王邇淞


想當(dāng)初,我女兒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也是個準(zhǔn)花季少女了,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時最讓她著迷的人物既不是大美女章子怡,也不是歌壇天后張惠妹,竟然是傳說中的神探福爾摩斯。這大概起因于我曾經(jīng)送給她一套《福爾摩斯探案集》,從那之后,這套書就成了她最好的伙伴,甚至到巴黎上學(xué)時都還隨身帶著。

女兒總是手不釋卷的樣子,不禁讓我想起自己小時候讀福爾摩斯的情景,于是我也找時間重讀了一遍。經(jīng)典就是經(jīng)典,每次重讀必有新鮮收獲,這回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蠻有意思的細節(jié)……

書中有兩篇寶石被盜的故事,一個叫《藍寶石案》,一個叫《綠玉皇冠案》。這兩個案子中的寶石都是來歷不凡、身價了得。前者屬于一位伯爵夫人,是19世紀(jì)在中國廈門發(fā)現(xiàn)的超大顆藍寶石,堪稱舉世無雙,價值連城。后者更是令人咋舌,那是一個鑲嵌著38顆大綠寶石的皇冠,乃是大英帝國的國寶。

這是兩個完全獨立、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故事,但它們卻有一個驚人的相似之處: 如此貴氣逼人的寶物,竟然都使用了摩洛哥的首飾盒。當(dāng)然,這純屬我個人發(fā)現(xiàn),與福爾摩斯如何破案無關(guān)。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何柯南·道爾兩次提到它,難道只是巧合嗎?

我不認為這是巧合,但這也不是作者刻意而為,因為它們在案件的破獲中并未起任何作用。我想,這大概只是作者根據(jù)他當(dāng)時的生活經(jīng)驗和各種見聞所做的細節(jié)處理而已。于是,我們完全可以把這看做是當(dāng)時社會生活的真實反映——通常越是作者隨手拈來的細節(jié),越能反映那個時代的真實景象。這就說明在柯南·道爾生活的年代,英國社會的有錢人大都使用摩洛哥出產(chǎn)的首飾盒。換言之,當(dāng)時摩洛哥出產(chǎn)的奢侈物品,在歐洲上流社會相當(dāng)流行。由此可見,那時摩洛哥的手工藝品已經(jīng)達到了相當(dāng)?shù)乃疁?zhǔn)。

對此,我女兒給我提供了一個佐證。她告訴我,她在巴黎一個著名的舊書市場上曾見過一本小冊子,是法國人寫的,書名叫做《摩洛哥的格調(diào)》。這本書以極其推崇的筆調(diào),描述了摩洛哥的傳統(tǒng)工藝和設(shè)計品味??磥聿还馐怯藶橹畠A倒,對于摩洛哥的奢侈風(fēng)格,法國人同樣心向往之。

其實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畢竟摩洛哥曾經(jīng)是法國的殖民地,至今仍有不少法國人居住在摩洛哥。提起這個以阿拉伯風(fēng)格建筑著稱于世,而且略帶神秘感的國度,法國人一向是贊譽有加的。他們認為這個民族不僅擁有高超工藝與制造傳統(tǒng),同時也不乏精神追求和精致品位。面對全球公認的最講究奢侈與品味的法蘭西民族,能在奢侈品領(lǐng)域贏得他們的尊重,顯然摩洛哥人是“很有兩把刷子”的。

那么,就讓我們來仔細看看柯南·道爾筆下的摩洛哥盒子吧。可惜他描述得不是很詳盡,只說這用來放珠寶的盒子是黑色四方形,外面包裹真皮材質(zhì),里面則襯以柔軟的肉色天鵝絨。我們只能從這寥寥數(shù)語中,去推想它那已然久遠的神采。雖然作者語焉不詳,但我們還是能隱約感覺到,它透射出一種精致與考究的氛圍。

想象著150多年前柯南·道爾筆下的摩洛哥盒子,不禁又聯(lián)想起一個更久遠的中國盒子。那也是一個首飾盒,距今已有兩千多年,在中國可說是人盡皆知,那就是成語“買櫝還珠”里的那個“櫝”。櫝者,木盒也??蛇@是怎樣的一只木盒子呢? 為何有人買下了它卻又把里面的珠子還回去呢?這真的如我們現(xiàn)在所理解的那樣,是愚蠢行為嗎?這個典故的含義真是如此嗎?要想解答這一連串的疑問,就得先弄清楚韓非子講這個故事的本意,因為這個典故最初就來源于《韓非子》。

一位楚國人到鄭國去賣珍珠,或許是因為擔(dān)心不好賣,所以給珠子配了個非常漂亮的盒子。有多漂亮呢?“為木蘭之柜,薰以桂椒之櫝,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翡翠。鄭人買其櫝而還其珠。此可謂善賣櫝矣,未可謂善鬻珠也?!?/p>

人家韓老先生說得再清楚不過了。這位賣珠者把盒子做得太精美、太豪華了,又是用高級木材,又是用香料熏香,外表還鑲嵌各色珍珠美玉、寶石翡翠。這樣的盒子可是比里面裝的珠子要漂亮多了,而且其自身就無比珍貴,任何珠子的價值都要遠遜于它,于是鄭人便只買了盒子,而沒買珠子。韓非子就說這位楚人只能算是很善于賣盒子,卻不善于賣珠子。這才是“買櫝還珠”的真正含義!其實韓非子是要用它來比喻過于注重枝節(jié)問題,就無法達成主要目標(biāo)。就像這位楚人,想要賣珠子,卻被盒子搶了風(fēng)頭,珠子反而沒賣掉。

可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看這件事,就會得出另一種結(jié)論。雖然楚人“賣珠”有些思路不清,可鄭人“買櫝”卻是品味不凡啊。如此奢華的盒子,里面無論放什么寶物,都會被它的風(fēng)采所遮蓋,其工藝價值顯然已大大超過了實用意義。若不是真正的鑒賞家,若不是對精巧工藝和精致物品有強烈愛好之人,又怎會花錢買它呢?

然而,當(dāng)今各類漢語詞典對這個成語的解釋都是“比喻沒有眼光,取舍不當(dāng)”,說白了,就是“鄭人是個傻帽兒”。原來,被批評對象已經(jīng)從楚人換成了鄭人,明明是很有眼光的“買櫝”之舉,也成了類似“丟掉西瓜撿芝麻”的可笑行為。

為何會發(fā)生語義的翻轉(zhuǎn),恐怕誰也說不清楚,但中國人價值觀的轉(zhuǎn)變卻是有目共睹的。千百年來,一代又一代,我們在對“買櫝者”的嘲諷中,不知不覺地喪失了追求精致的執(zhí)著,喪失了尊崇工匠的傳統(tǒng),也喪失了曾經(jīng)高超的工藝。

比起一百多年前的摩洛哥首飾盒,兩千多年前的中國首飾盒顯然更有風(fēng)采,也更為奢華。但相比前者成為罪案故事中的道具,后者的命運卻顯得有些滑稽,它在一個被曲解的成語故事中,成為了導(dǎo)致曲解的原因所在,但這本身也是一種曲解,因為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它的真實樣貌。這話是有點兒繞得慌,可是沒辦法,這就是實情,任何滑稽背后,都糾結(jié)著無奈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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