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一天,因為要參加妹妹的婚禮,我回了一趟老家。在村子里,三叔指著站在墻角抽煙的一個人問我,你還認(rèn)識他嗎。我的心如遭電擊,怎么會不認(rèn)識,他是我童年時最好的朋友。這時他沖我走了過來,他童年時那顆磕壞的牙齒,在笑時還會露出一個黑洞。我們計算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一個說十五年,一個說二十年。我知道,時間不再那么重要,所有的話語,只是為了打破這初見時的尷尬。他甚至還沒來得及遞給我一支煙,我就要走了。
天黑著。我開著六叔的破舊農(nóng)用車回縣城。馬路邊沒有路邊,心在濃濃的夜色里疼得要命。六叔打電話催著我回去喝酒,我險些撞上了前面騎自行車的婦人。我在電話里煩躁地說,別催!別催!這一刻,仿佛不愿意有任何人打擾我,仿佛愿意沿著這黑暗的道路一直行駛下去,沒有盡頭,也不需要知道盡頭。希望這一路空空蕩蕩,即便不用掌握著方向盤,也能順順利利地走下去。
我二弟曾發(fā)短信給我,說,哥,你知道嗎,日子過得太慢了,一個月像一年那樣……我沒有回。但我能理解二弟,盡管我的一年過得像一個月那么快,也能理解時間的漫長對一個人精神的銷蝕,這樣的感受我曾親歷,也許正是因為恐懼生命經(jīng)受這漫長時間的折磨,我逃離了家鄉(xiāng),到了一個日與夜像幻燈片一樣變幻的城市,習(xí)慣于這突然加速的人生。一個朋友告訴我說,真想趕快老去,知道生命的過程和結(jié)局究竟是什么樣子。我不了解他的虛無和空茫產(chǎn)生于何處,只知道自己也贊同他的看法。
這位朋友,每次見到,他總是挑釁一般地找我拼酒,我不喝,他就一杯一杯地將自己灌醉。一次在郊區(qū)的一個飯館房間里,他喝醉了伏在飯桌上,家人和孩子們都撤了,我坐在椅子上從下午一直陪到他天黑,他吐了酒,無論如何都不能堅持離開,在那幾個小時里,我們本來可以聊很多話題,但誰都沒有開口,除了沉默還是沉默,也許一切都不可說。
有人說,1970年代人的青春期特別漫長。深為認(rèn)同這句話,也找到了思想中總有漂浮感的根源。也許我根本是停留在十七八歲的年紀(jì)里,根本沒有成長起來。那個時候喜歡一個女孩可以整個下午泡在她的辦公室,可以騎著自行車走幾十公里去她的家,那時候還相信天荒地老,啤酒喝醉了躺在大街上,第二天若無其事。那個時候還相信朋友,可以為結(jié)拜的兄弟去打架,可以為大哥的一句話去生去死……現(xiàn)在想起來會忍不住罵自己,可罵了之后也會忍不住微笑,為那可貴又可鄙的純真年代。
每過了一段時間,會突然驚覺自己又成長了不少,世界在眼前越來越開闊和通透起來。但又做不到將七情六欲按部就班地擱置原地,苦惱和煩躁之時,發(fā)現(xiàn)所謂的開闊和通透不過是自己變得更加世故和油滑的一個借口而已。35歲這個年齡已經(jīng)很是熟練地能夠利用人性的自私為自己開脫了,面對這個復(fù)雜又簡單的世界,已經(jīng)能夠很容易做到坦然。無論對于曾經(jīng)擁有過和現(xiàn)在正幻想著的,即沾沾自喜,又羞于承認(rèn)。
有段時間特別喜歡聽許巍的《故鄉(xiāng)》,“天邊夕陽再次映上我的臉龐,再次映著我那不安的心,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涼,那無盡的旅程如此漫長……”滄桑的意境常讓我忘記這是一首情歌,喜歡它是因為它唱出了我心中不安。我曾用此對應(yīng)許多困惑,大多會從中找到答案。
在和朋友的一次談話中觸及靈魂深處,我對他說我是一個擅長遺忘的人,遙遠(yuǎn)的事情我無法顧及,會更在意身邊的一切,因為身邊的這些,會如緩慢生長的爬山虎,慢慢爬到你的血肉里、骨子里,把你抓在原地,每試圖離開一步,都會被扯得生疼。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這次疼痛的人,更是會無法承受。少年時代,遠(yuǎn)方和流浪是最令人激動的兩個詞匯,而現(xiàn)在呢?我們拖著笨重的身軀行走在尾氣超標(biāo)的城市街道上,幻想著有一天能在深山老林或者海邊過上無所事事的晚年生活,這個地方究竟在哪里,真的已經(jīng)不重要。
有時候會想到信仰的問題,每當(dāng)人有人問到這個,會開玩笑說自己信仰一切,耶穌基督、如來佛祖、道教、伊斯蘭教、共產(chǎn)主義……任何對1970年代人的任何定義都是盲目的,因為除了他們自己之外,很少能有別人理解他們在想什么和做什么。沉默的一群……
但我認(rèn)為他們是有信仰的,不是我開玩笑說的那些宗教,而是一些人性深處一些本真的東西,比如善良。善良讓人有所敬畏,善良讓人自設(shè)底線,善良讓人適可而止……但善良也讓人軟弱。我看到很多生于這個年代的藝術(shù)家的名字,恕我不一一提到他們的姓名,我能通過他們的作品感受到他們的軟弱,他們投給這個世界的眼光,如同他們眼睛流露出來的視線一樣,溫和,柔軟,他們的力量需要花一點時間去感受,但即便這種力量,也不具備什么傷害力。隱忍中帶著悲傷,但仍然有著天真的相信——這大概是他們唯一而強大的、抵御這個時代的慌亂與浮躁的武器。
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家人,朋友,突然在某個時刻,你會明白他們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如果曾經(jīng)給他們帶來過傷害,就會愈加感到沉重,這沉重本身,會讓你有找到人生目標(biāo)后的豁然開朗感。很多時候,我的思緒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穿梭著,常不知自己置身何處?;氐浆F(xiàn)實時,目光所及,高樓大廈不再,天涯就在眼前。
寫下這些和本書內(nèi)容似乎無關(guān)的文字,是想告訴讀到這本書的朋友,這是一個怎樣成長起來的人,也想通過這些碎片,盡可能地完整一些地講述一個男人的心靈成長史。寫作不是一場表演,它的意義不在于作者一個人的自說自話,而在于通過文字,去尋找那些有著共同經(jīng)歷、共同看法的人。
2011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