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是我自己的書促使我申請了第二本護照。我多年來閉門不出,已經(jīng)把自己變成了一位作家?,F(xiàn)在,有人邀請我去土耳其人的政治避難所——德國作巡回演講。據(jù)說,有些人很喜歡聽我朗誦自己那些還未譯成德語的作品。我申請護照時,曾帶著幸福的希望,以為自己可以認識德國的土耳其裔讀者。但也正是這些旅途,使我開始由身份證件聯(lián)想到了身份危機。在接下來的幾年里,這種危機還會讓很多其他人飽受折磨。
這里,我很想講一個關(guān)于身份的故事。那是 1980年代及其稍后的一段時間,我又坐在那些總是在夢中出現(xiàn)、出奇準時的德國火車上?;疖噺囊蛔鞘酗w速開往另一座城市,一路上經(jīng)過黑暗的森林、遠處村莊里教堂的鐘樓,還有站臺上陷入沉思的旅客。每到終點站時,我的土耳其主人都會來接我。不論有任何的不足之處,哪怕是我沒有注意到的,他都會向我道歉。帶我去城市觀光時,他會告訴我,某某某有望出席晚上的活動。
我很喜歡回想朗誦的情景:參加者有政治避難者及其家人、教師、半德國血統(tǒng)半土耳其血統(tǒng)的年輕人。這些人希望多了解土耳其的知識分子生活。每一次聚會的參加者,還會有幾個土耳其工人和德國人。后者認為,對土耳其的東西產(chǎn)生濃厚興趣總是好事。
在每個城市的每一次朗誦,其情景都如出一轍。我朗誦完自己的作品后,總會有某個憤怒的青年舉起手來,示意要發(fā)言。隨后,他就開始對我大加嘲諷,說我竟敢寫些空洞的書,談?wù)摮橄竺?,而土耳其卻仍然處于壓迫和苦難之中。我雖然對這些苛刻的言辭予以反駁,但是,那些話還是激起了我心里的負罪感。在憤怒的青年之后發(fā)言的,一般會是某位女性,她有著強烈的愿望想要為我辯護,并激動地渾身發(fā)抖。她的提問,多半和我作品中的對稱,或者一些其他類似的精巧之處有關(guān)。接下來是一些寬泛的問題,主要問及我對土耳其、政治、將來,還有人生意義所抱的希望。我就像一位年輕熱切的作家該做的那樣,回答了這些問題。有時候,有人會借此大做一些充滿政治術(shù)語的講演,當然其目的不是要非難我,而是針對聽眾中的某些人和事。而后,邀請我來赴會的社團領(lǐng)導(dǎo)人還會告訴我,某某演講者來自哪個左翼派別。他們還會進一步跟我解釋,演講者希望那些小分裂組織的成員從他的發(fā)言里獲取怎樣的意義。很多年輕
人要求與我分享我成功的秘密,從他們那興奮的程度,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德國的土耳其人和土耳其國內(nèi)的人相比,并不把追求生活的雄心壯志當做什么可恥的事。然后,有人突然會問:“你怎么看德國的土耳其人?”這樣的問來自于他們破碎的夢想。有人還會問:“你為什么不多寫一點愛?”這類問題則牽涉了我的夢想。這時,大廳里的八九十個人有的開始微笑,有的開始嗤嗤竊笑,于是我知道,聽我說話的這群人彼此都認識,即使不能算關(guān)系親密,那他們至少也知道對方。當朗誦會在溫暖、友好的氣氛中結(jié)束時,一位年長的先生會對我大加贊美,然后就向一位半土耳其半德國血統(tǒng)的青年投去警告的目光,此人在后排和不少類似青年在大聲傻笑。這位老先生可能是位快要退休的老師,為這些青年的利益著想,他接著驕傲但卻令人失望地作了一個民族主義講演。主要是講土耳其——他們的祖國——有些如何如何優(yōu)秀的作家,以及為什么通過讀這些作家來了解祖國的文化,具有重要的意義。老先生的美妙言辭,卻越發(fā)讓這些青年們大笑不止。
可見,這些關(guān)于身份的談話以及關(guān)于民族性的無休止的問題,只不過增添了一種家庭氣氛而已。朗誦結(jié)束之后,組織者往往會帶我和另外十到十五個人出去用餐。一般都是去土耳其餐館。就算不是在土耳其餐館,我在桌上被問的那些問題、其他人之間說起的笑話,以及他們提到的話題,也很快就會給我一種印象:我仍然在土耳其。其實,我談?wù)撐膶W(xué)的興趣,遠比談?wù)撏炼湟?,所以我覺得很沮喪。后來我還認識到,即使我們表面上在談?wù)撐膶W(xué),但我們真正在討論的,似乎還是土耳其。文學(xué)、書籍、小說都只是借口而已,借此可以談?wù)?,或者逃避令人煩擾的不確定自我,而這種自我的不確定性就是我們沉重不幸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