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每當(dāng)電視里播放以80年代為背景的連續(xù)劇時,我都會想,如果這個劇的美工道具需要整理80年代初“人民公園”或“中山公園”的素材,絕對可以找我媽,因為她手里的照片足以讓別人從各個角度把很多城市的“人民公園”“中山公園”都看個通通透透。
在我們家所有照片中,獲得最多惡評是我爸和我。梁朝偉被批評的原因是他很少出現(xiàn)在照片里,而我被我媽指摘最多的依然是形象問題。
有一次我大姑姑梁朝心帶她的兩個女兒來參加我們家的例行拍照,那天的最后一張是在大家排成幾排站在中山公園大門口的假山前,進行每次都會有的集體大合影。我媽對大合影特別有期許有要求,通常那都是要經(jīng)過她一番構(gòu)思和布局的。那天,在她的構(gòu)思中,應(yīng)該有一個人指著斜上方,全家人民都朝著她手指的方向做“眺望狀”。
起初,被指派伸手指的是我。結(jié)果,拍了兩次之后我媽都不滿意,不耐煩之下,把伸手指的權(quán)利換成了梁朝心的大女兒,我的表姐之一。
當(dāng)表姐的右手翹成蘭花的式樣娉娉婷地徐徐伸出時,我徹底被打敗了,因為那種姿態(tài)是我不論如何努力也做不出來的。
我在隊伍中用了很大力氣才沒讓眼淚當(dāng)場掉下來。那種情緒,夾雜著自卑,挫敗,和卑微的艷羨之情。我為沒有長出像姐姐那樣纖細(xì)的手指而深感自卑,也為總是做不到陳萍的要求而感到非常挫敗。
就是那樣吧,在我童年的諸多夢靨中,又多了“照相”這一項。
這個影響持續(xù)到我成年后,不管去到哪里,我一直都不大喜歡照相。或是,這樣說好了,我一直都在心底很抗拒合影,不論是與人或與物。
我也不喜歡在旅行的過程中沒完沒了幫同行的人跟建筑物或風(fēng)景合照,比起用照相機記錄,我更愿意用我的記憶去記錄,這讓我顯得有些不太隨和,為了避免如此,我成年之后的旅行常常是獨自在路上。
在第一次離婚之后,婚姻的失敗感讓我對家庭親情空前渴望,所以,人生首次,我主動熱情地邀約我媽和倆姑姑一起去歐洲。我想我大概在當(dāng)時非常需要證明自己的存在感,我希望我的家人能幫我證明自己仍舊被需要,至少,仍舊被家人需要。
然而,那到底又是一場不怎么愉快的旅行。
不愉快的事發(fā)現(xiàn)場在盧浮宮。
我租了放解說詞的小放音機,或許太過專注,我在跟隨解說的步調(diào)中和三個女長輩走散了。參觀隊伍在緩慢而有秩序地移動了一個小時之后,忽然“堵塞”。
我把解說詞暫停掉,有些焦慮地伸頭探腦往前面眺望,這時只聽旁邊有幾個游客在窸窸窣窣的議論,夾雜著“中國人”和“拍照”這樣的詞匯。
一種不詳預(yù)感立刻在我心頭升起,兩分鐘之后這預(yù)感被證實:我的媽媽和姑姑們?yōu)榱艘S納斯拍攝足夠清晰的全景照片,自行攔阻參觀隊伍,導(dǎo)致了人流的堵塞。
我一邊學(xué)著日本人的做派點頭哈腰地給周圍游人道歉,一邊趕緊把這三位我人生中血緣關(guān)系最密切的婦女給拽走了。
沒想到的是這樣令我尷尬的一幕沒十幾分鐘之后就在“蒙娜麗莎”面前重演,重要的是,《蒙娜麗莎的微笑》上端有清楚的中文寫著“禁止拍照”。
我一時火起,當(dāng)眾沖我媽發(fā)了脾氣:“您沒看見人家寫著不能拍照嗎?!”
我失控的大嗓門引來周圍人側(cè)目,陳萍被看得窘迫,回嚷道:“我拍照怎么啦,那么多人不都在拍照嘛?”
這時候梁朝心和梁朝英兩位女性試圖介入。出于好心,朝心姑姑對我媽說:“姑娘讓別拍就不拍,姑娘見識廣,也是為了咱們好,是吧!”
“什么見識廣!笑話,再見識廣還不是我養(yǎng)的!”陳萍繼續(xù)忿忿道,說完挽著我倆姑姑掉頭走掉了,臨走還不忘回頭丟給我一句:“你有什么了不起!”
我追上她們,把酒店的門卡和一把法幣塞給梁朝英,之后,我離開盧浮宮,獨自在巴黎的街頭漫無目的的步行了4個多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