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作時,應(yīng)該將創(chuàng)作者和編輯,亦即內(nèi)部檢查員分開來。這很重要,因為如此一來,創(chuàng)作者才能享有呼吸、探索和表達的自由空間。要是編輯喋喋不休,煩死人了,而且你也無法將這個聲音和創(chuàng)作的聲音區(qū)隔開來,那么一有需要的時候,干脆坐下,寫出編輯的意見,讓這家伙暢所欲言--"你是個大笨蛋,誰講過你能寫啊,我討厭你的作品,爛透了,光看都覺得丟臉。你講的都是沒價值的玩意,而且呀,你連拼字也拼不好……"這聽來是不是蠻耳熟的?
你越了解編輯,便越能置之不理。就像醉醺醺的老糊涂在那兒咕咕噥噥,要不了多久,編輯的聲音就會變成背景傳來的若有若無的閑談聲。別聽信那些空洞無意義的話,這樣只會壯大其勢力。倘若那聲音說:"你很乏味。"而你聽信這話,停筆不寫,便會助長編輯的威信。那個聲音曉得"乏味"二字會使你呆立原地,無法舉步向前,因此你經(jīng)常會聽見自己用此二字嫌棄自個兒寫的東西。把"你很乏味"當成遠處微風吹動洗好的白衣服所發(fā)出的啪啪聲。衣服終究會曬干,遠方的某個人會把它們疊好并收進屋里。在此同時,你也將繼續(xù)埋首寫作。
明尼蘇達州埃爾克頓:不論眼前是什么
我走進明尼蘇達州埃爾克頓(Elkton)的教室,時值四月初,學校四周的田野濕濕的,地還沒犁,也尚未播種,天空一片深灰。當我聽說拼字課上教了"拉比"(rabbis,猶太教經(jīng)師)這個字眼后,我告訴這二十五位八年級學生,我是猶太人。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猶太人,我明白自己接下來一個小時的所有言行舉止都代表著猶太人。我一邊啃著蘋果,一邊進教室:這下子,所有的猶太人都吃蘋果了。我告訴他們,自己從來沒住過小城鎮(zhèn):這下子,從來沒有哪個猶太人住過鄉(xiāng)下了。一位學生問我認不認識住過集中營的人,我們討論德國人,許多學生有德國血統(tǒng)。
他們都很親切熱情,而且深帶著敏感脆弱的氣質(zhì),惹人愛憐。他們知道自己喝的水是從哪口井打上來的,知道兩年前離家出走的貓咪不會回來,也知道跑步時發(fā)絲撲打腦袋瓜時的感覺。我不必告訴他們?nèi)魏螌懺姷囊?guī)則,他們原就住在詩鄉(xiāng),緊貼著眾生萬物。于是我問他們:"你們從何處來?是誰?是什么塑造了你們?"我告訴他們,我是城里人,可是我也熟悉田野。寫作時,你可以無所不知;你可以身在此處,卻對紐約的馬路知之甚明;你可以把其他生命的一部分納入自身:"我是烏鴉之翼,遠走他方,不會歸來。"
這便是激發(fā)寫作的一種方法。走進教室之前,我并未預作計劃。我試著活在當下,無所畏懼,開放心靈,當下的狀態(tài)自會提供主題。我曉得,不論我到哪里,皆是如此,這個小伎倆讓你永遠心靈開放。換作是在曼哈頓下城區(qū)的一所市區(qū)學校,我可能會準備好各式各樣現(xiàn)成的寫作練習題,因為我心里會比較恐懼。誰叫我從小生長在紐約,聽過各種故事。這將是每個人的損失,我的損失尤其大。心里一害怕,寫作便會受影響,因而失真。"但是你有怕的理由?。?錯了,是先入為主的成見讓人心存恐懼。
我在1970年大學畢業(yè)之初,曾在底特律擔任公立學校的代課老師。在那之前發(fā)生過種族暴動,學生之間散發(fā)出一種強烈的黑人權(quán)力(blackpower)情緒。當時我很天真,剛搬到底特律不久,覺得每件事物都新鮮,對什么都保持開放態(tài)度。記得有一回我奉派至一所全是黑人學生的中學當英文代課教師。我心想,"棒極了。"我大學主修的便是英文。我揣著我那本封皮破破爛爛的《諾頓英國文學選》,開車教書去。上課鈴聲響過,那班十一年級學生走進教室──"嗨,小姑娘,你來這兒干嗎?"他們顯然不會乖乖坐好,可是我并不在意。這堂是英文課,而且我熱愛文學。"聽我講,先別急,我想和你們分享這幾首我很喜歡的詩。"我對他們朗讀我最愛的詩──杰勒德·曼利·霍普金斯的《神之華》,大學時代我常大聲朗誦這首詩,惹得室友們怨聲載道。我用同樣的力氣向底特律那班英文課學生朗讀,讀完以后,全班鴉雀無聲。接著有位學生抓了本蘭斯頓·休斯的詩集,推過來給我,說:"念念這些。"整整五十分鐘,我們大聲朗讀學生想聽的黑人詩作。
作家每回提筆寫作時,都要把它當成是自己的第一次。埃爾克頓的一位教師把我請到一邊,說:"注意看課桌底下,地板上的泥土都是他們的鞋子踩出來的。這是個好征兆,意味著春天來了。"我破天荒頭一回驚嘆不已地看著。
如何激發(fā)寫作構(gòu)想,亦即要寫的東西呢?凡是在你眼前的,不論是什么,都是一個好的開始。然后走出去,到大街小巷,任何地方都可以去,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就算你無法證明或者尚未下苦功鉆研你所知的事物,都無所謂。我熟悉埃爾克頓四周的田野,因為我是這么說的,而且我想永遠徜徉其間。即使這個永遠指的可能只是你以駐校詩人、牽引機推銷員或西行旅人的身份,在那兒待的一個星期,也不必在意。用你的寫作占有你想要的任何事物,然后放手,任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