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氏知胡老師心意已決,遂放棄了努力,但共產黨高層仍不死心,便以其他的方法進行心理攻勢。據(jù)時任北大教授兼東方文學系主任的季羨林回憶,當解放軍包圍北平郊區(qū)時:“我到校長辦公室去見胡適,商談什么問題。忽然闖進來一個人——我現(xiàn)在忘記是誰了,告訴胡適說解放區(qū)的廣播電臺昨天夜里有專門給胡適的一段廣播,勸他不要跟著蔣介石集團逃跑,將來讓他當北京大學校長兼北京圖書館館長。我們在座的人聽了這個消息,都非常感興趣,都想看一看胡適怎樣反應。只見他聽了以后,既不激動,也不愉快,而是異常平靜,只微笑著說了一句:‘他們要我嗎?’短短的五個字道出了他的心聲。看樣子他已經胸有成竹,要跟國民黨逃跑。但又不能說他對共產黨有刻骨的仇恨。不然,他決不會如此鎮(zhèn)定自若,他一定會暴跳如雷,大罵一通,來表示自己對國民黨和蔣介石的忠誠。我這種推理是不是實事求是呢?我認為是的?!崩霞居终f:“因此,說他是美帝國主義的走狗,說他‘一生追隨國民黨和蔣介石’,都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盵19]
直到1948年12月12日,胡適接到南京教育部長朱家驊親自拍發(fā)的密電:“明天派專機到平接你與陳寅恪一家來京”,胡適才有離平的打算。當國民黨派出的飛機飛抵北平上空時,南苑機場已被解放軍控制,飛機無法降落,只能空返。14日,蔣介石兩次親自打電報摧促胡適飛南京,并派專機迎接。胡得此消息,決定乘機南飛,臨行前,他派人勸輔仁大學校長兼好友、與陳寅恪齊名的史學大師陳垣共同乘機赴京,陳垣不從。令胡適想不到的是,不但老友陳垣不從,即使他的小兒子胡思杜也表示暫留在親戚家,不隨父母南行。這一拒絕令胡適夫婦大為吃驚,心中惱怒又不知如何是好。
1941年,胡思杜投奔在美當大使的胡適進入美國學校讀書,1948年夏回到國內,8月30日到北平圖書館報到,成為北圖的一名職員。據(jù)胡適辦公室不掛名的秘書鄧廣銘回憶說:“當時胡思杜不愿意隨胡適南飛,他剛從美國回北平不久,對國內這幾年的情況不熟悉。他說:我又沒有做什么有害共產黨的事,他們不會把我怎么樣。結果胡適夫婦就把他留下來了?!盵20]因事涉緊急,胡適無法也無力在短時間內做通這個腦后長有反骨的兒子的政治思想工作,眼見胡思杜周身充溢著一股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的牛烘烘的叛逆氣味,胡適夫婦頗感無奈,只好強壓怒火,按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或者兒要守家的古訓——隨其便了。胡適對兒子說了幾句不要再像在美國讀書時那樣——整天出去吃喝嫖賭,正事不干,除了工作,要好好蹲在家中照看家產與書籍之類的話,便告辭而去。未久,胡適驅車來到鄧廣銘家中,急切地詢問能否找到陳寅恪,并謂昨日南京政府來電,說今日派專機抵達南苑機場,“搶救”胡與陳寅恪等著名教授離平。胡打電話至清華問詢陳氏的情況,告之已回城內,但不知具體落腳何處,因而要鄧廣銘想辦法尋找。
1943年年底,陳寅恪辭別傅斯年邀請,自重慶攜家繞過南溪李莊,徑直赴成都燕京大學任教。到校后,與早些時候由史語所轉赴燕大任教的李方桂一家同住學校租賃的民房,生活艱難。時陳寅恪身體極度虛弱,右眼失明,上課之后回到家中,仍在昏暗的燈光下用唯一的左眼緊張地備課和研究學術。1944年春,陳寅恪上課地點改在華西大學文學院,一家隨之遷入華西壩廣益宿舍,居住條件稍有改善。因物價仍在飛漲,陳家柴米不濟,夫人唐筼時常犯心臟病,可謂饑病交迫,令人心焦。在此種情形中,陳氏每個星期都要身穿長衫,夾著包袱到教室上課。因生活困苦,營養(yǎng)不濟,陳寅恪左眼視網(wǎng)膜剝離加重,終致失明。這年11月23日,陳寅恪給傅斯年與李濟的信中寫道:“弟前十日目忽甚昏花,深恐神經網(wǎng)膜脫離,則成瞽廢,后經檢驗,乃是目珠水內有沉淀質,非手術及藥力所能奏效,其原因是滋養(yǎng)缺少,血輸不足(或其他原因不能明了),衰老特先,終日苦昏眩,而服藥亦難見效,若忽然全瞽,豈不大苦,則生不如死矣!”[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