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卻始終醒著。
我還真沒這么閑過。第一天,我制造噪音,吸引他們的注意,先用流利的泰國話,再用不怎么地道的柬埔寨語,大吼大叫。他們壓根懶得應(yīng)我?guī)拙?,倒是有人走過來,把囚籠一舉,我二話沒說,在籠里狠狠地跌了個狗吃屎。自此之后,只要我有個風(fēng)吹草動,也不管我用哪種音調(diào)、哪種語言、什么內(nèi)容,就有人來這么整我一下。我學(xué)乖了,悶聲求平安。
沒人找我講話。我的沉默換來相同的沉默,連拷問都沒有。剛開始,我想跟他們解釋,我,伊凡·麥可·譚納,不是美國情報人員;后來我想跟他們說,我,伊凡·麥可·譚納,的的確確是美國情報人員。只是我盤算的兩套說詞,完全派不上用場。沒有人問我任何事情,根本懶得管我叫什么名字、兵籍號碼幾號,真的,完全不鳥我。我只得窩在這里,看看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沒有。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老天爺顯靈吧,也許。一道霹靂打在樹枝上,囚籠應(yīng)聲跌下,摔個粉碎。要不,就是營地遭到忠于國王陛下的政府軍奇襲,美國陸戰(zhàn)隊、美國騎兵隊也成。絕大部分時間,我強迫自己不要想我到底在等什么。我在囚籠里沒事干,找不到方法掙脫出去,即便是離開了這個勞什子,我也不曉得往哪逃。等待的最后結(jié)果就是繼續(xù)等待,其實,我根本什么也不用等。
在一個暮色深沉的傍晚,終于有人跟我說話了。一只手,把一碗米飯,從囚籠中央的小洞塞了進來。我貪婪地一把攫住那個飯碗——他們早上沒給我飯吃,不知道是一時粗心,還是刻意整我。我狼吞虎咽地把這碗飯、里面的蟲子,全部塞進肚里。這話講來輕松,實則惡心至極。但你只要吞過一兩碗這樣的東西,就不會覺得蟲子在你的胃里不住蠕動了。蛋白質(zhì),畢竟,還是蛋白質(zhì)。我把空碗交出去,換得一杯溫水,喝了水,還了杯子,聽得一個溫和的聲音說:“明天。”
也許他說的是“早上”。泰國話跟許多語言一樣,“明天”跟“早上”兩個概念,是混在一起的。我的朋友,到底是泛泛地說“明天”,還是專指“明天早上”,單單這么一個字,實在很難判斷。
于是,我重復(fù)了他的話,“明天”?“早上”?不管他到底說的是什么,我應(yīng)該都照顧到了。
“日出的時候?!焙昧?,這樣清楚了。
“日出的時候要怎樣?”
“就在日出的時候,”他的聲音有點哀傷,“他們要殺你?!?/p>
這句話讓我重燃希望。
讓我在這里補幾句話,我突然振奮起來,并不是因為他告訴我一個事實: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告別囚籠里的悲慘生活,撒手人寰。盡管窩在這個囚籠里,難過得要死,但是,真的去死,好像也不是比較好的選擇。我的希望并不是來自于他告訴我的訊息,而是他說話的觀點。換句話說,重點不是他說了什么,而是他是怎么說這句話的。
請聽好:“我們要殺你”跟“他們要殺你”這兩句話的差別?!八麄円獨⒛恪币馕端麄€人不在局內(nèi),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他并不愿意卷入這場血腥殺戮。他的聲音強調(diào)了這一點——他們要殺我了,他覺得很難過。而且感覺起來,他是違背了組織的規(guī)定,私底下向我透露這個機密的消息。
“他們會在日出的時候殺掉你?!彼终f了一遍。
此時,我正擺出一個瑜伽的蓮花姿勢,大腿交疊,朝天的腳掌,交錯擱在另外一腿的膝蓋上。我解開雙腳打成的結(jié),伸直身體,翻身朝下,嘴挨近囚籠下方的洞口。囚籠有些傾斜,我盡可能地保持籠子平衡,但是,內(nèi)心激動,卻是澎湃洶涌。在晨曦中,我可以清楚看到向我通風(fēng)報信的線民:快二十歲了,瘦瘦高高的,一頭短短的頭發(fā),整整齊齊、清清爽爽,娃娃臉,在這個地方稱得上是異數(shù)了。
“他們在商量,是不是給你找個女人?!彼穆曇暨€是有點哀傷,“男人在上斷頭臺前,一定要找個女人睡一次,這是規(guī)矩。最早以前,這是幫那些沒有孩子的男人,設(shè)法留個種;可是有人說,誰知道要處死的人有沒有孩子呢?所以,干脆,每個死囚在死前一夜,都幫他安排一個女人算了?!?/p>
死到臨頭,的確有人會性欲勃發(fā)。但此時,我沒有半點要發(fā)泄的意思。即便是一頓好吃的斷頭飯,或是一杯香醇的威士忌,也勾不起我的興致。我只想逃出這個囚籠。
“但是,”他又說了,“這次他們不會給你準備女人,因為你是白鬼子、是帝國主義的走狗,不能玷污我們純潔的血統(tǒng)。他們已經(jīng)決定了?!?/p>
又是他們。我正想表達我的感激,謝謝他偷偷告訴我這么好的消息,但他顯然沒有心情接受我的恭維,他有更難以啟齒的煩惱;而我,正豎起耳朵,全神貫注,生怕漏了一個字。
“我沒有過女人?!彼f。
“從來沒有?”
“我這輩子,還沒睡過女人,我老是掛念著她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