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①。大言炎炎，小言詹詹②。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③。與接為構(gòu)，日以心斗④?？z者，窖者，密者⑤，小恐惴惴，大恐縵縵⑥。其發(fā)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⑦；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⑧；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⑨；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fù)之也⑩；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fù)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tài)；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注釋】

① 閑閑：過于廣博。間間：過于精細。

② 炎炎：烈火燎原，引申為盛氣凌人。詹詹：猶沓沓，說話煩瑣，喋喋不休的樣子。

③ 魂交：心神交錯煩亂。形開：形體不得安寧。

④ 與接為構(gòu)：與，交。接：接觸，與社會接觸。構(gòu)：交構(gòu)，構(gòu)合。日以心斗：整天鉤心斗角。

⑤ 縵：通慢，遲緩，漫不經(jīng)心。窖：用心深沉，用心良苦，設(shè)下圈套。密：嚴密，謹慎。縵、窖、密三種狀況講的都是由緩而緊、由淺而深、由疏而密的心斗狀態(tài)。

⑥ 惴惴（zhuì）：惴惴不安，提心吊膽?？z縵：情緒沮喪、驚魂失魄的樣子。

⑦ 發(fā)：發(fā)出。機：弩的發(fā)射器。栝：箭尾部扣弦的部位。發(fā)若機栝：指速度之快如射箭一般。司：同伺，窺伺，偵候，探察。

⑧ 留：止，守，與“發(fā)”互為對文，即保守于內(nèi)心。詛盟：誓約。留如詛盟：指守勝心的頑固性，即心藏主見好像誓約一樣不肯吐露。守勝：以守取勝。

⑨ 殺（shài）：衰殺，減殺，衰退。消：消鑠，消弱。

⑩ 溺：沉溺。不可使復(fù)之也：無法恢復(fù)真性。

   厭：塞，閉藏。洫（xù）：敗，枯竭。老洫：老朽枯竭。

   復(fù)陽：恢復(fù)生機。

   變：反復(fù)。慹（zhí）：通“懾”，恐懼，畏懼不敢動，引申為固執(zhí)不變。姚：浮躁。佚：通逸，安逸，放縱。啟：開，放蕩，張狂。態(tài)：作態(tài)，裝模作樣。

  樂出虛：樂聲從空虛的簫管中發(fā)出。蒸成菌：地上的蒸氣使菌類生長出來。

   旦暮：早晚，幾時，引申為日夜。暮亦作莫。此：這，指上面講的十二種心“相代乎前”者的道理。

【譯文】

大智廣博，小智精細。大言盛氣凌人，小言則喋喋不休。他們睡覺時也心神交錯煩亂，醒來時也形體不寧。與外界接觸構(gòu)合糾葛，整天鉤心斗角。有的顯得漫不經(jīng)心，有的卻設(shè)下陷阱，有的則言辭謹密。小的恐懼惴惴不安，大的恐懼驚魂失魄。他們的發(fā)言猶如飛箭一樣疾速，窺伺別人的是非來攻擊；他們沉默猶如盟誓，等待取勝之機；他們衰敗好似秋風(fēng)冬寒的景物，這是說他們一天天在消亡；他們沉溺于辯論的活動之中，再無法使他們恢復(fù)本然之性；他們心靈閉塞如同被繩索束縛，說明他們老而枯竭敗壞；走近死亡的心靈，再也不能使它恢復(fù)生機。他喜歡、惱怒、悲哀、快樂，憂慮、喟嘆、詭變、恐懼，輕浮、放縱、張狂、作態(tài)等種種神態(tài)，就像樂聲從空虛的樂器中發(fā)出來的，又像菌類從地上的蒸氣中生長出來一樣。這種種情緒和心態(tài)日夜變化著，交互更替地出現(xiàn)，卻不知道它們是從哪里萌發(fā)出來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懂得了這些情態(tài)發(fā)生的道理，也就懂得了它們所以發(fā)生的根由了！

【原文】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佟Ｊ且嘟?，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②?？尚幸研?，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③。

百骸、九竅、六藏④，賅而存焉⑤，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⑥？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⑦？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⑧。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⑨，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⑩，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注釋】

① 非彼無我：彼即“此其所由以生”之“此”，指上述各種情態(tài)。取：資。稟受：體現(xiàn)。

② 真宰：真心，真我。特：獨，但。眹（zhèn）：通朕，跡像，端倪。

③ 情：信，實。

④百?。╤ái）：一百個骨節(jié)，多個骨節(jié)。九竅：指眼、耳、鼻等人體器官的九個孔穴。六藏：藏通臟，心、肝、脾、肺、腎，稱為五藏，腎有左腎和右命門，故稱為六藏。

⑤ 賅：兼?zhèn)洌邆洹?/p>

⑥ 說（yuè）：通悅，喜歡，喜悅。

⑦ 真君：真心，真我，真宰，是繼“怒者其誰”而言。 

⑧ 不忘以待盡：一旦稟受天地之氣而成形，便要不失本真之性以盡天年。

⑨ 刃：比喻矛盾。靡：同劘，切實，切中事理。

⑩ 役役：形容勞苦不休。苶（nié）然：頹唐，疲倦的樣子。所歸：歸宿，目的。

   芒：通茫，昏昧、迷糊。

   成心：偏見，主觀成見。師：取法，效法，判斷。且：語助詞。師：大宗師的師，宗大道為師的師。

   知代：自然變化之相代。心自取者：有見地的人或有心得的人。 

  未成乎心：未形成的主觀成見。

【譯文】

如果沒有這種種情態(tài)的存在，也就沒有我的存在；沒有我，它們也就無法體現(xiàn)。這樣我與它們也就近似統(tǒng)一了，然而不知道它受誰支配。仿佛有個真宰主使者這種關(guān)系，但是卻看不見它的端倪。我們可以從它的行為中得到驗證，卻看不到它的形體，它是真實可信的，卻沒有具體的形象。

百骸、九竅和六藏，都完備地存在我的身上，我和哪一個最親近呢？你都喜歡它們呢，還是有所偏愛呢？如此不是都把它們當成臣仆了嗎？他們之間還能相互支配嗎？還是讓他們輪流做君臣呢？或者果然另有真君存在嗎？無論能否求得真君的真實情況，這都不能減損或者增益它的本真。

人一旦稟受天地之氣而形成形體，便要不失本真已盡天年。人和外物接觸，便會有矛盾摩擦，也有相互依附之時。他的行為追逐外物奔馳忙碌不能停止，這不是很可悲的嗎！終生勞碌而看不見成功，頹唐委靡，疲于勞役，而不知道他的歸宿，這不是很悲哀嗎！這樣的人生雖說不死，又有何益呢？他的形體在不斷地衰老枯竭，他的精神又隨著形體的變化而消失，這可不是最大的悲哀嗎？

人生在世，本來就是如此的昏昧嗎？難道只是我昏昧無知，而別人就不昏昧無知嗎？如果只是依據(jù)自己的成見作為判斷是非的標準，那么誰沒有一個標準呢？何必一定要了解事物發(fā)展變化而有見地的人才有呢？就是愚昧的人也是有的。如果說沒有形成主觀成見，便有了是非觀念，這就像惠施的“今天去越國而昨天就到了”的觀點一樣。這是把“無有”當作“有”。把“無有”當作“有”，就是神明的大禹尚且無法理解，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品評】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人一旦稟受天地之氣而成為有形之體，就與外物形成對立，從而相互摩擦、碰撞、沖突直至傷害，同時也形成無法分離而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人對外物的追逐，造成了雙方的不幸，但卻無法停止。這真是可悲。這是人的悲劇，也是難以避免的悲劇。莊子的傷感也是今天好多人的傷感。多少人成為物欲的奴隸而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