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個喜歡早起的人，可惜，常常醒得很早，但我也不喜歡早睡，如果你因此覺得我有點(diǎn)兒神經(jīng)質(zhì)，我沒什么好辯駁的。一天只憂慮一件事，這是Snoopy的狀態(tài)，我跟它相似，但有所不同：我天天憂慮一件事，這件事就是，我丈夫失蹤了。

那天清晨我溜進(jìn)梅山公園的主要目的不是為老張頭提供手機(jī)，因?yàn)橐灰箾]睡，我想到公園里吸點(diǎn)兒冷空氣，讓自己頭腦清醒清醒。再過幾年，估計“新鮮空氣”這個詞將是特殊名詞，專指過去某個階段的存在，像紅領(lǐng)巾、大字報之類的。

其實(shí)，我說這話的時候，城市中的空氣，無論哪個時辰，都不新鮮了。

警察并沒有把我當(dāng)做此案的嫌疑人，但我最終還是跟這起案子扯上了關(guān)系，這是后話。

我很少失眠，盡管我有很多失眠的理由。兩年前，我丈夫莫里，在一個陽光灰白的午后，上街去買生日蛋糕（我的生日），我在家里煮咖啡，聽舒伯特的《死亡與少女》等他?？伤浆F(xiàn)在還沒回來。

那天，從午后到黃昏，我不停地從三樓窗口往外張望 ……春天來來回回的，從來沒有留下什么特別的印象，這天午后都看在了眼里，詳細(xì)到讓自己良心不安。街道兩邊樹木上的新葉湊出來的蔥綠，看起來越是清新，越讓人擔(dān)心，它們無法保存自己，很快將被變成疲憊、骯臟的老綠。難道莫里就是為了讓我記住這個春日的樹葉，才離家出走的嗎？

一輛白色寶馬差點(diǎn)撞倒一輛澳柯瑪電動自行車，車主幾乎沒爭吵，直接動手打起來了。這是恒遠(yuǎn)的另一特色：喜歡打架，不喜歡吵架，包括女人。此外，與南方人不同的是，這里人不愛好報警，更相信自己的力量。

我也決定不報警。莫里是獨(dú)生子，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了。如果我報警，警察不找我，說明他們也沒找到莫里。怎樣都是等待，我覺得，跟警察一起等，不如我一個人默默地等。直感告訴我，莫里一定在這片藍(lán)天下的某個地方，按照自己或者別人的愿望，過新生活呢。我沒有因?yàn)槟锸й櫠?，這跟愛不愛他沒關(guān)系。愛不愛他我都得等他，不然，我就無法給一個句子畫上句號，就像不能把一扇門關(guān)上一樣，別扭。等一個吝嗇得連告別都省略的男人，是件很辛苦的事情。讀書，找別的男人，去山區(qū)當(dāng)小學(xué)老師 ……總之，我試過很多促進(jìn)等待的辦法，很累。人累的時候，無法失眠。

有人說，四月是個殘忍的月份。我同意這說法。

兩年前的四月，莫里人間蒸發(fā)；眼前的四月，滕風(fēng)撒手人寰……雖然我個人沒專門在四月經(jīng)歷什么殘忍之事，但四月對我而言，也不是什么好過的月份。比如滕風(fēng)被害的這個四月，我不是兇手，但心情糟到了極點(diǎn)。估計這么糟糕的心情，兇手都不會有。我想把自己吃了，像櫻桃樹吃櫻桃那樣；我還想去精神病院住段時間。可惜精神病院不像公安局，可以瞎編個沒犯的罪行，通過自首進(jìn)去，等到他們證實(shí)我無罪，把我放出來的時候，我想調(diào)劑一下生活的目的也達(dá)到了。當(dāng)然，另外的可能也存在，他們證實(shí)我有罪……而且不是上帝認(rèn)為的人人都有的原罪。 

……所有這一系列心理淤堵，都跟我讀到的一句話有關(guān)。寫這句話的人叫尤瑟納爾，是法蘭西學(xué)院第一個女院士。我懷疑她就是因?yàn)檫@句話被評上的院士。她說：“最骯臟的莫過于自尊心。”

讀到這句話時，我才那么確定，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以后，老天留給我作為支撐的，就只剩自尊心了。我僅有的居然是最骯臟的，這句讓我抓狂跳腳吶喊的話，卻是我無法反駁的。我痛恨這句話，但又覺得她說得在理（在特定的情境里）！最終，這句話讓我對著鏡子安靜下來，開始思考。算命書上說，流年容易犯羊刃，這意味著容易有引發(fā)紅傷的事故。法蘭西人的狠話，比羊刃還刃，可以把你的生活劃開：之前你是常人（至少自己覺得），之后你是常人眼中的非常人。這很像心理上的紅傷，而且更難治愈。

我審視一下自己遮遮掩掩的生活，心想，愛誰誰吧。我能做的就是，看看自己能不能跟骯臟相安無事。之后，我心臟不舒服，便出門去公園，為了吸點(diǎn)兒冷空氣，卻遇上了謀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