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子世卿已不能專擅國政。權勢重于門閥,實力可壓族姓。況君子可以不仁,貴族每多淫侈。勢替之由,半屬自取。門閥之統(tǒng)治階級漸趨消失,則政權應操諸何人,必因傳統(tǒng)之標準已歸無效,而成為嚴重之問題。如一聽角力斗智者之“逐鹿”,必至秩序蕩然,紛紊無已??鬃哟幸娪诖?,故設為以德致位之教,傳弟子以治平之術,使得登庸行道,代世卿而執(zhí)政。故孔子之理想君子,德成位高,非宗子之徒資貴蔭,更非權臣之僅憑實力。前者合法而未必合理,后者則兼背理法。孔子所言之君子取位雖不必合于宗法,而其德性則為一合理之標準。吾人如謂孔子于此欲為封建天下重新創(chuàng)造其統(tǒng)治階級,似非大誤。抑又有進者,孔子雖事實上已承認宗法之失敗,而并未明白加以攻擊。且孔子所認為失敗者亦只宗法之階級制度。至于家國一體之根本原則,則仍服膺勿失??鬃铀砸u用“君子”之舊名者,似欲在不顯明違反傳統(tǒng)制度之范圍內(nèi),實行其改進政治之主張。以宗法身份之舊名,寓修德取位之新意。譬若移花接木,其操術至妙而用心良苦。所可惜者,世卿固鮮有德,仁人更難得位。季氏富于周公,顏回貧死陋巷。天子不為明揚, “仲尼不有天下”??鬃又陆y(tǒng)治階級終身未能出現(xiàn)?!熬拥挛患嫒罡呃硐肽私刀鵀橛眯猩岵刂稚碓瓌t?!保▍⒖础墩撜Z》)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孔子亦稱之為“君子”,則與子產(chǎn)所以稱“君子”者大異其趣矣。
吾人于此可附論孔于思想中個人與政治之關系。宋以后之儒者每以臣下致忠君國為絕對之義務,而謂其說本原于孔子。吾人加以復按,即可知其非孔子之教。孔子論君臣關系之精義盡于“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之一語。蓋“君子”以愛人之心,行仁者之政。此為要君取位之真正目的。合于此而不仕,則為廢“君臣之義”。不合于此而躁進,則為“干祿”,為“志于轂”。
二者皆孔子所不取。故孔子譏荷禁丈人為潔身亂倫,而復嘆仕為家臣者之無恥??鬃幼灾^其“無可無不可”,正足見孔子不拘執(zhí)于必仕必隱,而一以能“行道”與否為出處之標準。出處既以行道為標準,是個人對于君國之本身無絕對之義務,而“君臣大義無所逃于天地間”(繼子》譏孔子語)之語為非確矣??鬃右簧m盡力于得君求售,因此間或受人之揶揄,然此不過欲求行
道于萬一可逢之機會,非自貶于小人之儒。觀其對避世高蹈之流多加稱許,而對不義之仕絕無恕辭,則可知孔子真意之所在。不僅此也。孔子謂臣下不受君主之亂命,是否認絕對服從之義務也??鬃尤ヴ敹笫擞谛l(wèi),是未立不事二君之“名節(jié)”也。后人以專制天下之眼光論封建天下之孔子,宜其張冠李戴,厚誣古人矣。
孔子屢言“君子”之第二目的為救周政尚文之弊。此即其“人治”思想之直接表現(xiàn)。周政有法令滋彰之傾向,上節(jié)已略明之。夫以周禮之美備,行之數(shù)百年而卒不免于君微政衰,則國家不能徒賴完善之制度以為治,誠為至明顯而不可逃避之結論。孔子深觀古學,通習周禮,于此盛衰之故,自當灼見明知。矧孔子所立“仁治”之教,固必以個人之心不違仁為政治之起點。
《大學》著孔門之言謂“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足見“人治”思想實與“仁治”思想有不容分離之關系。
孔子人治思想最明白之陳述見于《中庸》第二十章之首段,“哀公問政,子日: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其言至顯,無待詮析。然吾人應注意,孔子雖謂為政在人,非即謂為政不必有制??鬃佑戎苷祝怯⒎讲叨鴼壷?。綜觀其政治思想之全體,“從周”與尚仁之兩層主張,相互為用,不可偏廢。吾人相信孔子于周制之郁郁乎文實中心贊美,而其從周之說亦出于至誠,非以欺世惑俗。,睢其愛惜周道之傷,故亟圖以人治救方策之弊。故孔子之注重“君子”,非以人治代替法治,乃寓人治于法治之中,二者如輔車之相依,如心身之共運。后人以人治與法治對舉,視為不相容之二術,則是謂孔子有舍制度而專任人倫道德之意,非確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