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晨光(2)

桑榆自語 作者:張中行


 

這感慨,化為疑問是,難道我們的宇宙真是規(guī)規(guī)矩矩,可以永遠托靠的嗎?如果竟是這樣,我們就應該感謝吧?感謝誰呢?可惜我們不能知道。就這樣,我常是始于懷疑,終慨嘆,慨嘆存在的神秘,己身的微弱。    《;再說家常的,先前一種。事非一,只說一次印象最深的。還是二卡《年代后期,在通縣念師范的時候,照例于舊臘月中旬放假,回家鄉(xiāng)年。其時還未改革升放,過年是大事,也是樂事,閑中忙,要買這個買簿j。個,貼這個貼那個,還要聽鞭炮聲,“今年元夜時”追花會,看紅男綠女蒸’語云,沒有不散的筵席,終于開學的日期近了,只得準備走。只有京公路上有長途汽車,最近的河西務站離家三十里,要九時以前趕驢代步,起程就必須在六時以前。起程了'照例是借西鄰王家的呼之為韓大叔的長工送。天很黑,出村,幾乎對面不見人。走出六·到村名大新莊的南側(cè)吧,韓大叔牽著驢在前面走,我步行跟著,名得昏暗的程度稍減。我停住,轉(zhuǎn)身,看到東方露出一線微明。

由襯,參照新學來的一點點天文地理知識,用目光遠掃上下左右,到腳下,清楚感到,原來我們置身于其上的大地,真是個飄動的I它在向日光那一方轉(zhuǎn)動,無知覺,無目的。我呢,與它相比,太渺,也在動,卻有知覺,這有什么意義呢?我想到明天,因不知道明樣而惶惑。就這樣,村野的晨光曾經(jīng)使我感到人生的渺茫。

接著說家常的后一種。想哲理,慨嘆人生,都是遠水不解近如列子御風而行,雖然“泠然善也”,旬有五日,還是不得不返。

樣,雖然也曾心逐白云而飛往天邊,但天邊是不能起火做飯的,于是不得不斂翅落地,仍然公則阿彌陀佛,私則柴米油鹽。而一晃就到了莊子所謂“佚我以老”的時期。佚是好的理想,但能佚要有條件,專說主觀方面,低級的是“不識不知,順帝之則”,高級的是“回坐忘矣”。這些可意的造詣,我都做不到,于是也就只好安于不佚。佚的反面是忙,忙什么呢?只說一種唯心而最放不下的,是感到枯寂,說具體些是心情有如行沙漠中,渴望遇到綠洲芳草。記得是弗洛伊德學派的理論,人是日有所思,不得,夜就有所夢。莊子說:“古之真人,其寢不夢。”我不是真人,多有所思,所以入睡必有夢。遺憾的是,夢經(jīng)常是雜亂的,遠離現(xiàn)實的,也就大多是不可意的。我很希望有個可意的“猶恐相逢是夢中”的夢。而有那么一次,我就真人了這樣一個夢,真切,細致,簡直是夢的現(xiàn)實,使我驚異??上У氖?,和往常一樣,夢斷之后,情境就成為像是同樣迷離恍惚;只記得當時想謅韻語抒情懷,苦思不得,只好略改賀方回句,默誦云:“凌波一過橫塘路,漸目送芳塵去?!本褪沁@次夢斷之后,我早起出門,望見幾顆疏星閃爍的晨光,心里感到熱乎乎的,因為確認,在這樣的晨光的映照之下,我的生活還不少溫暖,并且,今天之后一定還有明天。有明天,我就期待著看明天的晨光,接受明天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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