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經(jīng)濟活動、家庭行為、宗教儀式以及政治目標就像齒輪一樣都相互嚙合在一起。一個部門發(fā)生比其他部門更急劇的變化，其他部門就會感到巨大的壓力，而這種壓力正是來自內(nèi)部和諧一致的需要。在權(quán)力至上的前文字時代，人們追求權(quán)力的意愿不僅表現(xiàn)在與其他部落的經(jīng)濟交往當中，也同樣表現(xiàn)在宗教儀式上。后來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文字開始出現(xiàn)，教會在宗教領(lǐng)域仍然保持了很大的權(quán)力，但在經(jīng)濟、政治等領(lǐng)域，教會逐步失去了權(quán)威。宗教儀式還是一樣的，但內(nèi)涵已發(fā)生了變化。宗教儀式、經(jīng)濟活動和政治活動，不再是各自圈在自己的小池之中，而是溢過假想的堤防，互相交流、匯合，以至摻混而難以分開。事物間的真理就是這樣：研究者越是把他的調(diào)查研究擴散到經(jīng)濟、宗教、性生活、以至嬰兒撫育等更多的領(lǐng)域，就越能探究他所研究的領(lǐng)域中的真理，就能有效地在生活的任何領(lǐng)域提出一個理論前提并搜集資料加以論證，就越能學會把任何民族的任何政治、經(jīng)濟、道德的要求都理解為這是他們個人思維習慣和生活方式的表現(xiàn)。因此，我這本書并不是一本專門論述日本宗教、經(jīng)濟生活、政治或家庭的書，而是一本探討日本人生活方式的書。它試圖通過描述日本人的活動來揭示他們表露自我的一些動機和設(shè)想。它是一本探討日本何以成為日本民族的書。

在二十世紀我們有很多弊端，其中之一就是我們?nèi)匀挥性S多合混偏激的概念在頭腦中，不僅對日本民族的形成，而且對美國成為美利堅民族的原因，法國何以成為法蘭西民族，俄國何以為俄羅斯民族等問題均是如此。各國之間由于缺乏了解而彼此誤解。有時，糾紛僅僅是細微的毫厘之差，我們卻擔心是無法調(diào)解的分歧。而當一個民族整個經(jīng)驗、價值體系和思想上與我們的設(shè)想截然相反，并在此基礎(chǔ)上制定了一系列的路線方針時，我們卻侈談共同的目標。我們根本沒有找機會去了解什么是他們的習慣和價值。如果去了解，我們也許會發(fā)現(xiàn)，某一行動方針并非必然是壞的，因為事實上它并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樣。

我們不能完全指望、相信各個民族自己關(guān)于自己思想和行動的說法。每個民族的作家都在努力描述他們自己的民族，但這有一定難度。任何民族在觀察生活時所使用的鏡片、所采用的視角都不同于其他民族。人們在觀察事物時，也很難意識到自己是透過鏡片觀察的。任何民族都把這些視為當然，任何民族所接受的焦距、視點，對該民族來說，仿佛是上帝安排好的。我們從不指望戴眼鏡的人自己會弄清鏡片的度數(shù)，我們也不能指望各民族自己會分析他們對世界的看法。當我們想知道眼睛的度數(shù)時，我們就訓練一位眼科大夫，他就會通過特定的技術(shù)來檢查眼鏡的度數(shù)。無疑，將來我們也會承認，社會科學工作者的任務(wù)就是為當代世界各個民族提供類似眼科大夫那樣的服務(wù)。

這項工作，即要求大夫具備堅強的意志和某種硬心腸，又要求他們持有寬容心態(tài)。一些善意人士有時指責所謂的強硬心腸人們。這些“世界大同”的鼓吹者們堅信并且向全世界各地人們灌輸這種信念：即“東方”和“西方”，黑人和白人，基督教徒和伊斯蘭教徒，這些差異都是表面現(xiàn)象，實際上，凡是人，想法都是相似的。這種觀點有時被稱作“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但是，我卻不理解，為什么信奉“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就不能說日本人有日本人的生活方式，美國人有美國人的生活方式。看來這幫軟心腸的先生們有時似乎認為，全世界各民族都是一張底片印出來的，如若不然，國際親善主義就無從建立。但是強迫他人接受這種尊重其他民族的條件單一性，就好比強求自己的妻子兒女要同自己一模一樣，這就未免太荒謬了。而硬心腸的人認為差別必須存在。他們尊重差異。他們的目標是確立一個能容納各種差異的安全世界。美國可以是地道的美利堅而不威脅世界和平；法國、日本也是如此。對于任何研究者來說，企圖以外部壓力來抑制此種人生態(tài)度的滋長的想法都無疑是荒謬的，因為這類研究者連他們自己都不相信文化差異就是懸在人類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②。同樣，軟心腸的先生們也無需擔心采取這種立場就會使世界僵死不變。鼓勵文化上的差異，并不意味使之停滯靜止。英國并未因為在伊麗莎白時代之后是安妮女王時代和維多利亞時代而喪失其英國色彩和性質(zhì)，相反，正是由于差異和不同才使民族情節(jié)能夠世代相傳。

對民族間的差異進行系統(tǒng)研究，需要堅強的意志和寬容心。只有具有堅定不移的信仰的人，才會有超乎尋常的寬容。只有這樣，宗教的比較研究才會蓬勃發(fā)展。這些人也許是耶穌教徒或阿拉伯學者，或不信教者，但決不是執(zhí)狂。文化的比較研究也是一樣，如果人們還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保衛(wèi)自己的生活方式，并只相信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世界上唯一的解決辦法時，文化的比較研究就不能發(fā)展。這種人決不會懂得，了解其他生活方式的知識會增強對自身文化的熱愛。他們把自身置于愉快和豐實的體驗之外。他們是如此保守，以至他們別無其他選擇，只能要求其他民族采納并接受他們的特殊方式。作為美國人，他們就強求其他一切民族接受我們自己所喜歡的信條。但是，其他民族是難以接受我們所要求的生活方式的，這就好比我們無法學會用十二進位制來代替十位制進行計算，或者無法學會像東非某些土著那樣以單腿站立方式休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