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度島怪事(4)

韃靼風云錄:大清崛起 作者:(日)司馬遼太郎


 偶然往外一看,風停了。為了讓女孩放心,莊助連珠炮似的說:“日本國秋天刮大風。京都那邊兒把暴風叫‘野分’,從秋末刮到冬初,平戶叫“借渡”,猛刮一陣子。這風長不了。”

正如莊助所說的那樣,太陽升起來,天空突然變得湛藍湛藍的。

難挨的是火快要滅了。莊助走出山洞,滑到岸邊,撿了些被沖到岸上的枯樹枝又爬回山洞。女孩裹著莊助的長棉袍呼呼地睡著了。莊助仔仔細細地把枯樹枝烤干再扔到篝火里,可還是冒白煙。撿拾來的碎木里也有黑糊糊的蓋板,像是遇難船上的東西。黑涂料是瀝青,日本沒這東西。蓋板要帶到平戶去。莊助又煮了一鍋千米飯粥,一邊煮一邊想往后該怎么辦。

看上去,女孩身上不像戴著十字架。莊助擔心她有十字架。女孩如果是天主教徒,就會被燒死,像燒掉一團廢紙一樣。想到這兒,莊助渾身發(fā)抖。

今后要是把女孩藏匿起來,自己不久也會遭到刑殺。莊助全身戰(zhàn)栗,但這并不是由于擔心自己,而是想象到這個女孩可能會遭遇像在田平被活活燒死的意大利神父卡米洛那樣在火焰中被燒焦的慘景。

莊助心里琢磨,即便把她帶到平戶去,天主教徒的事一旦暴露了怎么辦……于是他決意到那時候就豁出一條命,從藩府手里把她奪回來,坐船溜出日本,隨便帶到什么地方,以后的命運就看她的運氣了。

這個山洞里冷颼颼的,而且她已餓得發(fā)慌。當下女孩需要的是暖身衣服和吃住的地方,特別是衣服。

莊助一門心思琢磨這件事,并下決心把她打扮得像個富貴人家的孩子。

他認定,小麥藏在麥地時,肯定也是因為身上穿著看起來合乎她高貴身份的衣服,才在不幸之中有了后半輩子的好日子。

可是,度島的村吏哪會有什么配得上大戶人家小姐的衣裳,回到平戶也不大可能靠彌左衛(wèi)門那兩下子弄到手。最要緊的是,日本國的服裝能適合這個女孩的發(fā)型嗎?

莊助想,說不定這個女孩是英國人呢。他的思路進了岔道。

如果這個女孩和英國或者荷蘭那種新教國家有瓜葛,就不是幕府明令驅(qū)逐的天主教徒。不僅如此,他們在平戶還有商館,把她交給商館保護起來就行了。莊助又想,把她帶到平戶的城下,那兒也是一個人間社會,所謂社會也就是對人品頭論足的地方,女孩到平戶時應(yīng)該能穿上華貴的衣服了。

莊助聯(lián)想到了堆積在英國商館倉庫里的黃呢絨布料。

那種呢絨賣不出去,這是平戶人都知道的事。

當時,荷蘭人熟悉貿(mào)易,他們把貨物帶到外國之前會認真做市場調(diào)查,知道什么東西受歡迎再用船運過去。在這一點上,英國人頑固,認為自己喜歡的東西別人也會喜歡,把英國工業(yè)產(chǎn)品中最有價值、最具有普遍性的呢絨帶到了日本??墒侨毡居薪薪z棉的防寒衣料,而且從日本的服裝文化系列來看,呢絨在手感和質(zhì)地方面也與絲棉不同,也許是由于這個原因,呢絨根本賣不出去。盡管如此,英國人仍然方針不變,心想不喜歡黑呢絨,那就黃呢絨好啦,于是大量運來日本,結(jié)果還是賣不出去。滑稽的是,那些下層職員不得不因此用這種東西做衣服穿。順便說一下,對此事做過研究的澳大利亞日本學者喬伊斯·阿庫洛伊德教授曾以其女性的幽默說,“請想象一下吧,英國人穿著鮮黃色衣服走在當時的平戶大街上,您不覺得可笑嗎?”

莊助想,要把這個女孩打扮得奢華起來,大概只有那種顏色的呢絨才合適吧。千米飯粥熬好之前,他一直在想這件事。可是衣服做成什么樣式呢?既不知道她是哪國人,也不了解其風俗,黃呢絨怎么剪裁呢?

不管怎么樣,莊助得一個人先回平戶,跟彌左衛(wèi)門商量商量。為在度島保護她,回平戶前必須去趟本村,見見村吏。

莊助一門心思要幫這個女孩一把。他又踏上那條險路,回到了度島南岸的本村。村吏湯牟田如今腰彎了,可年輕的時候他曾是個乘坐明船到過天竺國的人物,能根據(jù)千變?nèi)f化的情況對事物做出判斷。

“你說的那位小姐坐的船不會是南蠻船吧?”

湯牟田的意思是說,那位小姐可能不是天主教徒吧?他說原因很簡單,清早有人到橫島去打魚,見到了一條小船。橫島在度島南邊,是個無人島,周圍是環(huán)狀礁石,像珊瑚礁一樣圍著小島,風浪大的日子船不能隨便靠近。

聽說環(huán)礁的內(nèi)側(cè)有一條油成朱紅色的小船在浪里上上下下的,為了弄清楚,把它拖到了海邊上。莊助到海邊實地一看,果然是一條挺特殊的小船。據(jù)湯牟田說,這是明船上搭載的舢板,大概是由于昨天晚上的暴風,從什么地方漂流到了橫島,船遇難的時候,那個小姐沒準兒就是乘這個舢板漂過來的。

“小姐不會是明人吧?!?/p>

莊助覺得似乎不是,可他又覺得雙方僅憑這點證據(jù)爭來爭去也無濟于事,于是拜托湯牟田先把吃的送過去,然后把小姐背回本村。湯牟田有三個倔強的兒子,考慮到萬一那個女孩是天主教徒的情況,決定不求別人,父子四人去。莊助詳細說明了地點,湯牟田表示知道了。

莊助不想白跑一趟,說好回頭在山洞和湯牟田見面,就獨自一人到度島北端的荒岬角去了。不實地查看一下遇難船的全部情況,無法向彌左衛(wèi)門報告啊。

度島的形狀像人的右腳腳掌,相當于大拇指的便是荒岬角。站在山崖上,昨天夜里暴風掀起的巨浪依舊呼嘯著,感覺腳下在晃動。

遇難船的殘骸沒找到,沿海邊山崖上走著走著,斷崖下面海浪沖擊形成的水洼里,忽忽悠悠地漂著油成黑色和紅色的東西,像是船上的櫓。想下去,沒處下腳,朝下看了一會兒,才弄清楚那是船的一部分。

莊助所能確認的就是這些。把這些零零碎碎的事兒湊起來,也看不清事態(tài),好像是明朝的一艘大船,可那個女孩不像是明人。這艘船在度島北岸或者北方的海域遇難沉沒,那個女孩獨自乘舢板漂流到了這個島上,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可能。是舢板隨風浪漂流,卡到那個無人島的環(huán)礁上了?

莊助以他的性格,細心做了檢查。雖然先前擔心那個女孩,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到了湯牟田父子的幫助。斷崖已到盡頭,接近山洞了,但不見人影。

瞬間,他感到渾身酸軟,一種莫名的不祥預感襲來。他從小孩子的時候就知道,每當有這種不安的兆頭,一定會成為眼前的事實。他加快腳步走進洞里,什么人也沒有,只有幾個人的腳印。篝火已被澆滅,只有莊助那件讓女孩當被子用的破棉袍被胡亂丟棄在那里。

莊助在附近石塊夾縫和樹林里東尋西找,爬到更高的山崖上四下打量著。只有海風從身邊吹過,沒有人的蹤影。莊助繼續(xù)尋找。

他轉(zhuǎn)而又想,是湯牟田不遵守約定,把那個女孩帶回本村了?最后他認定是這樣,便踏上了回本村的險路。半路腳絆到樹根上,滑到狹窄的山谷里。被法印老爺稱贊動作敏捷的莊助很少有這種失誤,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不安使他亂了手腳。那種不安就像色欲的沖動,刺激得難以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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